第86章 第86章
前些日子，她在核对私账时发现了一笔未具名的入账。简而言之，这正是她当年与门中约定的传讯方式，里头写明约莫七月初八这日莫霜珩会到达京城。
是以青芷迫不及待地提前出京，预备守在官道上亲自迎接师父。
原本父母和兄长是绝不同意她独自外出的，话说多了便难免惹出旧日心结，但青芷恳切地与家人说明了她与莫霜珩的师徒情分非比寻常，加上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确保自身安全，最后还是徐聿舟站出来帮忙劝抚住陆氏，她才得以一个人出城。
她只简单收拾了些要用的物什，顺便将销雪带在身边，尽管她此时发挥不出销雪的威力，但若是真的运气不佳遇上了硬点子，有利器在手亦能多几分胜算。
何况莫霜珩明显已与她相距不远，再是安全不过。
青芷出门时苦笑着心道，莫非真是安逸了太久，临出门时竟多了这么多畏手畏脚的思绪。然而马一出城，她便又找回了从前行走江湖时无拘无束的潇洒与快乐。
只是身后的尾巴有些碍事。
她选在清早出城，就是为了尽量不引人注目，不料走到半途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原本她的打算是在官道旁找一处密林守着，现下也不得不改变主意，趁着天黑前进城，顺便看看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青芷进城后故意将马留在一家客栈门口，嘱咐小二自己稍后就来，其后她便选了一处隐蔽的巷口藏身。
她凝神等待片刻，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虽然城外杂乱的足迹难以辨认，但对方也不至于跟丢了才是。
她捺下性子继续等待，不过多时，果见一队人马从城门口走来。
为首之人立马街头，一双凤眼缓缓扫过街上来往的人群，他微微抬手，身后的人马便如鱼儿入海一般散了开来。
青芷尚在犹疑，不想李顺已经眼尖地发现了她的马，他跳起来挥了挥手，便见李如松从街口疾驰几步，跳下马来。
李如松扔开缰绳，提着步子就要往客栈而去。迫不得已之下，青芷只能主动踏前一步暴露身形，声音里有些困惑不解：“李大哥？”
李如松脚步一顿，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青芷，随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过来。
他走到青芷面前，垂着眼皮打量着她，仿佛在仔细辨认眼前的人一样。
青芷察觉到对方紧绷的身躯微微一松，便见他猛地抬手捉住了自己的手，哑声道：“跟我来。”
身后的人手随即散开，青芷见对方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只好暂时放弃抵抗，两人就近走进了面前这家客栈。
店内小二一抬眼便见着两位俊俏的公子走了进来，他咧了咧嘴角正要搭讪，眼珠一转倒先看见两人紧握的双手。小二一怔，瞧见走在前头那位面色不善，登时噤了声。
好在李顺走上前来张罗，小二便先带着李如松他们上了楼。
刚一踏进房间，李如松便反锁了房门，只是微垂双眼站在门口，上挑的眼尾更显冷情。
青芷见他既不落座，也不肯松开自己，只得主动开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是又要离开么？”
“？”青芷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离开去哪？”
“那你为何一大早背着行囊出了城？”
他的语气里藏着一丝偏执的意味，话语里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诘问。
青芷倒也不恼，只是近距离与他对视时看清他眼底暗藏着一缕焦灼的猩红，心底莫名一紧。
她想了想，道：“只是出城接应一批货物而已，我的家人都还在京城里，暂时来说，我哪里也不会去。”
李如松听完这句话神色一怔，面色变了又变，最后所有情绪都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又恢复了往日里的镇静。
“抱歉，今日李顺来报说你突然出城，我还以为你又要像从前一般消失了。”
说完他的唇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视线下移发现两人依然交握在一起的手时，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青芷收回手腕，也不知是不是次数多了，她竟也未觉两人这样当众牵着手有何不妥。
她刻意忽略手心的余温，打趣道：“难不成你是因为这个追了一路？我还奇怪是什么人一直跟在身后，正打算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说完又觉好笑，转过身往桌前走去。
女子轻柔的笑声萦绕在耳旁，李如松握了握拳，终于下定决心道：“青芷，我有话同你说。”
青芷一愣，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先前你说，让我把你答应过的话忘了，我试了试，发现我做不到。”李如松笑道，许是他当真为此耗费了不少心力，此刻唇角的笑意极为勉强。
“自从蓟州那一夜月下初遇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虽然第一眼见到你时你戴着面具，可是你离开时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所幸我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追了上去，这才没有错过与你相识。起初我也怀疑过自己只是一时冲动，可是后来相处下来，我才确定我喜欢的就是你的所有，你全部的这个人。”
“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来再过几年我便要走过一半，从前我知我年长你许多，是以我不愿逼你，更不想让你为难。上回在寺中你答应要嫁给我时，我便曾告诫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按捺住性子，左右我已经等了三年，也只不过才占据了这小半生的十之有一，便是再多我也等得。须知这世上多的是分别之后终其一生都不得相见之人，我能与你重逢，已是人生之大幸。所以，我想我还是会继续等下去。”
伴随着他低沉的嗓音，青芷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经历见识过的一些旧人往事，既有陶盼心灰意冷的目光，亦有陈灵玉惆怅失落的神情，更有话本子里无数痴男怨女的跌宕故事，只是似乎找不到一种确切的答案与她眼前的情况相符。
她下意识地回绝道：“可是，我并没有嫁人的打算，我既不守规矩也不甘于平淡，更不会是一个心甘情愿困守于后院的贤妻良母。”
“我知道，”李如松神色温柔地看着她道，“今早你突然离开，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所以离京之前，我已将辞官的奏疏递了上去。”
青芷惊讶地微张着嘴，待明白过来他的话之后急道：“你！你怎么会如此冲动？难道你连自己的家族和抱负都不顾了？”
李如松微弯着双眼看着她，露出今日相逢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道：“你看，其实我们对彼此都很了解不是吗？反正这些日子我也是赋闲在家，家中兄弟众多，家业不愁无人可继，至于我的抱负从来都不曾为官职所系，便是一名小小的兵卒亦有报国的志向，待北边打仗需要我时，我自会重新投营。”
青芷怔愣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不愿困守后院，刚好这一路我也在想，北地你已去过，南边想必你也走得差不多了，我听闻西北方向有一片西海，水色澄青，附近都是高原雪山，传闻至远处连接着西王母所在的昆仑山巅，每逢日出日落时便能见着天水相接，雪映金光，美不胜收。再往西走到嘉峪关外，便是西域，听说地形地貌很是奇特，既有雪山，又有沙漠，想必也足够我们走上几年了……”
青芷心头震动，不可否认，她并非对李如松全然没有感觉，而现下她自己也的确被对方这一番话说得意动神摇，就如他那日所言一般，如今她胸腔里鼓噪激烈的跳动，也皆是因他而起。
但她还是定下心神，问出心底最后的疑问：“你当真想好了，不怕后悔？”
李如松顿了顿，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若能得娶知知为妻，松此生足矣。”
青芷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一张脸登时变得红扑扑的：“我……我还没答应你，你先等着陪我见一个人。”
李如松握紧拳心，到底眼里的雀跃还是没能忍住，从眼尾欢快地钻了出来。
他轻声道：“好。”
两人商定好后，李如松心头大定，吩咐手下四散开来关注着官道周遭的动静。
此地本就是进京必经之地，青芷于翌日上午，总算在城外等到了分别一年有余的师门众人。
莫霜珩此行一共四人，除了青英和青芸随行，连邢水思竟也破天荒地下了山。
青芷早在远远看见莫霜珩时就已激动得双目含泪，待四骑一致停在面前时，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奔了过去。
“师父！小师叔！”
莫霜珩跳下马来，双眼注视着青芷疾奔而至的身影，随后一把接住怀里的爱徒，叹道：“瘦了，也长高了一些。”
等了片刻，邢水思“啧”了一声，抱着手走上前两步：“小青芷，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叔了？”
青芷呜咽一声，从莫霜珩的怀里抬起头来，红着眼张开手道：“小师叔。”
“虽然……倒是这撒娇的本领愈发精进了。”邢水思笑着揽住青芷，揉了揉她的发顶。
青芷埋着头沉默片刻，待眼尾的泪珠收干之后方才抬起头唤道：“英师姐、芸师姐。”
青英和青芸笑着点头抱了抱她道：“小师妹。”
众人站在道上说话也不像样，李如松见几人情绪也已慢慢平复，这才出声建议道：“此地多有不便，临近有一座小城，不如进城再叙？”
莫霜珩自是一早便发现了李如松的身影，她抱着青芷时对方便礼貌地拱手行礼，此刻听得对方开口，她也未再多言，点了点头。
众人重又返回到昨日的客栈里。
莫霜珩松开搭在青芷腕上的指尖，沉吟片刻方道：“仅凭脉象，倒的确是被药力将内力压制在了丹田以内，所以平日里使不出来，只是此毒效力竟如此霸道，你素日里可曾觉得身体有何不适之处？”
众人围坐在房内，青英和青芸则负责守在屋外。
李如松原本坐在一侧低头饮茶，听到莫霜珩说完这番话时，他双目一凛，遽然抬起头看向青芷，若非莫霜珩等人在此，想必他早已按捺不住周身乍生的戾气。
青芷察觉到他的动静，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对上莫霜珩探究的眼神，轻声道：“平日里倒不曾有什么影响，只是四肢百骸里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不过先前我曾经中过另一种毒，当时丹田处翻腾不止，似是两种药性冲撞，反倒让那种毒性消解得快上许多，内力也松动了一丝。”
莫霜珩与邢水思对视一眼，俱是眉眼霜寒，李如松更是目不转睛地看向青芷，手背因为握得太紧腾起了青筋。
“另一种毒是什么？”
青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艰难地开口道：“是……媚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