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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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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索性便从身边认识的人下手,青芷挨个易容模仿一遍,以供古七娘检校教学成果。

    只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好奇古七娘有没有易容,待两人熟悉起来后,青芷大胆问过,古七娘面色肃然,高深莫测地道:“等你学会了就知道了。”

    这边众人只能在外苦等,另一边,何心隐如今已被关入大牢,一切皆要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现任湖广巡抚王亘提押何心隐的理由,无非是前任巡抚陈瑞任上就曾因何心隐在孝感讲学时宣扬的异端言论拘押过对方,此次何心隐在孝感创立的求仁学院亦在诏令关禁范围内,他本人又公然发声与朝廷政令对抗,唯有将其捉拿关押方可平息他的挑唆煽动言行。

    胡时和只能每隔几日去探望一回何心隐,青芷中途也曾乔装去过一回,除了何心隐因为太过熟悉这个弟子,一听声音便识破了青芷之外,其余众人倒着实没有发现。

    青芷这么做的缘故,也是在探访的同时,告诉义父他们之前的计划仍然可行,唯望他能改变心意。

    何心隐知道她的性子,只安慰道:“知知放心,他王亘还不敢动我,即便想杀我,也该是由张江陵派人来押送我移交三法司,何况王亘此时连个像样的罪名都拟不出来。”

    两人互相劝不动对方,青芷只能含泪点点头。她打定主意,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上京路上也还有机会。

    她知道胡时和在整理义父近日里的言论文章散发出去,这件案子闹得越大,就能让越多人知晓义父身上的罪名有多么滑稽站不住脚。

    哪怕不能改变什么,也能让王亘有所顾忌。

    众人都在等着内阁的动向。

    中元节过后,这天城门刚开,客栈楼下就闯入一群人来。

    这群人匆忙凌乱的脚步刚上到二楼,青芷就从纷杂迷乱的梦中惊醒,心头莫名跟着这堆杂乱的脚步声跳动起来。

    脚步声停在隔壁门外,这群人也不顾这客栈中还有其他客人尚在熟睡,咚咚咚地砸响了胡时和的房门。

    “胡师兄,不好了……”

    “何先生他……”

    莫霜珩和青芷此时已经起身披衣,只听隔壁一阵动作,胡时和迷迷糊糊地披衣开门,混乱拥挤中只听一道尖利的男子声音划破客栈上方黑色的夜空:

    “胡师兄!师父死了!被那王巡抚活活打死了!”

    莫霜珩眉心狂跳,箭步上前,一把拎起此人胸前衣襟,怒叱道:“这消息从哪里来的?”

    “放手,放手……”

    “有话好说,先把手放开……”

    说话的那人双目大睁,神情怔忪,喃喃地重复着:“师父他老人家……”

    胡时和从地上爬起来,一双血丝密布的双眼紧紧瞪住此人,他的声音几乎从喉间挤出来,怒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师父的案子还没审讯,怎么可能就……?!”

    他们师兄弟几人每日轮流守在臬司衙门之外,天黑时胡时和才轮换下来回到客栈中休息。

    短短几个时辰而已,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人被衣襟勒住喉咙,面上涕泗横流,呛咳不止,莫霜珩不得不松开他的衣襟,其余人连忙开口道:

    “是真的师兄!我们怎么会拿这种事胡说?”

    “是两个下夜值的衙役在街口吃面时随口说出来的,说是夜里王亘亲自提审,动了大刑,没想到犯人年纪大了受不住,竟一下将人打死了!”

    “除了师父,还有谁会让他王亘半夜亲自提审?!”

    “后来我们花了点钱从衙役口中套出话来……他们不敢说得太多,但年龄样貌衣着样样皆能对得上……”

    “师兄,我们……”

    “嗡”的一声,脑海中那堆纷杂错乱的思绪登时炸裂,化作碎片扎穿耳孔飞溅出来。

    青芷捂住双耳,吃痛地俯下身来,脑内尖锐杂声轰然作响,她的耳内嗡鸣不止,身侧这些话语轻飘飘地朝着头顶上空飞去,而她整个人却如同坠入深水里,周遭的声音逐渐消散,什么也听不清了。

    青芷只觉浑身血液凝结,四肢百骸俱都僵硬麻木,明明是夏夜的天气,却冻得她周身发冷,唇齿打颤,呼吸也随着胸口起伏得愈加剧烈。

    她茫然地站在人群堆里,看见胡时和激动地说着什么,师父的眉心蹙得紧紧的,一贯淡然的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睁大双眼盯着这群人着急慌乱的口型,试图分辨他们在说什么,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死了……

    谁死了?

    她捂住双耳的手心触碰到侧脸,才发觉面上一片湿冷,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撞击在胸腔上痉挛隐痛之处,激荡起后悔和憾恨的心悸。

    她缓慢地垂下头,颈间关节跟着发出难捱的咯吱声,滔天血色逐渐吞没了眼前纷纷攘攘的人群,旋即一黑。

    青芷独自走在一条荒无人烟的路上,黄沙滚滚弥漫,树丛灌木亦灰败失色,低垂道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和动物,耳边甚至连脚步声和风声也听不见。

    她已经走不动了,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她刚想抱怨一句走得好累啊,张开嘴却发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出口。

    她干脆躺倒在地,迷茫地试图看清这片苍穹。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渐渐地连她身下躺着的这片土地都跟着一齐震动起来。

    那阵马蹄声在她身侧戛然而止,有人跳下马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可是她已经累得连头都无法转动了。

    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这人无奈地道:“知知,怎么躲在这里……”

    一转头,不是何心隐还是谁?

    她突然意识到这条路是在何处了,是她幼时被何心隐捡到的那条官道。

    她眼睁睁看着何心隐站在黑暗里向她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接,不料刚要触到,何心隐的笑脸却蓦然从夜色中遁去。

    天光倏而大亮。

    她被这道明亮的光线刺得双眼不住流泪,从梦里醒了过来。

    一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挡在眼前的手。

    “知知,你醒了。”

    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尚在梦境里,她怔怔地望着莫霜珩疲惫的脸色。

    “师父。”

    青芷醒来时距离那夜已经过去了三日,胡时和抽空来看过她一回,见她烧得昏昏沉沉,梦里都是胡言乱语,只能摇头叹息而去。

    这几日他们师兄弟同众多学子都守在提刑按察司衙门门口,要求王亘出来给个说法,朝廷对何心隐的处置尚未下来,岂有深夜提审之理?

    按照他们臬司衙门的说法,何心隐乃是突发恶疾暴病而亡,既然如此,为何胡时和他们要求收敛何心隐的尸骨,却被王亘以何心隐身涉妖人曾光谋反一案,尚需移交京城三法司审讯为由拒绝?

    这更加引起众人怀疑,为何人死之后身上的罪名不消反增?是否因何心隐死因不明、不敢移交尸身而故意胡乱攀扯,刻意罗织“妖犯逆犯”之名,行栽赃诬陷之实?

    一时之间,臬司衙门大门外沸反盈天,连武昌城内许多不认识何心隐的人都凑到衙门口帮着胡时和他们伸冤叫屈,眼看场面愈加混乱失控,臬司衙门不得不派兵驱赶这些手无寸铁的学子。

    无论如何,毁禁书院的白纸黑字封条上,已然泼上一条人命的血色。

    茶楼里,近日关于此事的说书堂论日日三场连开,座无虚席,有不明白的百姓问道:“为何这么多人都愿意挤到衙门门口去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申辩?”

    说书先生沉默良久,喟然叹道:“何心隐先生一生立志讲学,交游广阔,无论是他曾经建立聚和堂的开创之举,还是他于儒道的独特见解和实学力行,诚如南京刑部郎中李大人所言,‘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盖复矣’。”

    这些后续风波青芷全然不晓,她还未病愈之时就被莫霜珩和胡时和一道劝走,师徒俩雇佣一辆马车,悄然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临走前,胡时和劝她道:“小师妹,其实你应该也能感受到,恩师他老人家实则一早就抱有必死的决心,他这么多年奔波各地,虽则是为了讲学,但实际上身后时不时也有追兵,或许他老人家也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也……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待她的病好得差不多时,师徒两人已经绕得七八日的路程准备返回九江。

    青芷这一路不断同莫霜珩发生争执,皆因她想返回武昌城内替何心隐报仇。

    莫霜珩毕竟比她冷静:“木已成舟,武昌城内如今因为此事已经开始戒严,王亘身边包围着重重精兵,你现下贸然返回武昌,不过是自投罗网,若是你枉然送命,我如何同你义父交代?你又是否考虑过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师父!当日我听从义父规劝,如今已是追悔莫及,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囫囵将命送在这武昌牢狱里,倘若我今日一走了之,杀父之仇不得报,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莫霜珩何尝不懂得这些道理,换作是她,哪怕浑身浴血也要将那黑暗冷酷的臬司衙门里搅弄得天翻地覆,但要她眼睁睁看着青芷送上门去,把命交代在里面,却也是万万不可能。

    “师父,我求你了,弟子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你什么事……”

    她边说边摇头,一张脸早已被泪水打湿,她长到十七岁,除却襁褓幼童时期,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看着这张伤心欲绝的面孔,莫霜珩心中何尝不是和她一般痛苦。

    “师父,求求你了……”

    她原本半跪在床畔,莫霜珩把心一横,一把将她推开,从床尾取过包袱,翻出里面的路引捏在手里,坚决地道:“不行,你的路引暂时放在我这里,明日我们就回九江。”

    莫霜珩说完深吸一口气,尾音略微发颤:

    “知知,别让师父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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