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鸟儿回巢
帝京珣阳城一破落民宅内有杯盏落地声,“锵”声入耳,听来尤其凄厉。
君亦荣一身粗麻布衣,瘫坐在年久失色的木椅上,目光混沌,面色寡淡,原本也算得上是雍容华贵的一个人,现在却是满是失意潦倒之相。
他心里来来回回响起李怀贤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痛心入骨。
“柳儿,她死了,是我把她害死了”君亦荣痛苦地捂住脸,眼中滚下热泪。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们薛家逼死了她。”薛若柳陪在他身旁,泪眼婆娑,一想起薛鱼便心如刀割。
她知道薛鱼入宫是被她最后那封信说服的,常为此愧疚难安,她唯一所愿,便是这个妹妹能安稳度过余生,却不料她终究弗得善终。
可若时光倒流,她仍会为双亲和弟弟恳求薛鱼入宫。
她,她真的是个坏姐姐。
她抱住自己的夫君,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不知是在自己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别人,“妹妹一贯善良宽厚,即使是我们连累了她,她也必定不希望我们因她痛心愧疚,我们要好好活下去。”
若有来生,她愿意用一辈子来偿还。
“柳儿,你用这话安慰我,却安慰不了你自己,我知道,自她入宫后,你夜里总偷偷垂泪,我该放下,你也该真正地放下了。”君亦荣用下巴轻轻蹭着妻子的头发,薛若柳闻言低低地呜咽起来。
逝者已矣,他或许不该再有无谓奢念,珍惜眼前人才是他该做的,但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点滴,叹薛鱼这个人,最不该生在薛家,也不该遇见他这个无用之人。
“那年我到你家,阴差阳错地撞上了她,对她一见倾心,后来常常去你家拜访,想借机跟她说说话,可她从来都不愿搭理我。”他说到此处,痴痴一笑。
那时候每每见到她,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如避牛鬼蛇神一般逃之不及,好几次差点摔倒,惹得他发笑,他便更喜欢去找她,逗得她如惊弓之鸟。
“她隐忍,她一退再退,好像只愿安于一隅,我爱极了她隐忍的性子。”他不肯承认,薛鱼与他过于相似,无论是性格,还是在父亲面前如同道旁苦李的地位。
他爱她,就像在爱另外一个自己,这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于是,我向你母亲求娶她,又去父皇母后面前求赐婚,谁知遭到父皇怒斥因此闹得人尽皆知,我受了罚,也连累了她,想来她心似玲珑,早就知道与我纠缠祸多福少,所以一直躲着我。”元宝小说
君亦止恨他,恨到连他曾经爱恋过的女人都不肯放过,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已与薛若柳互生情意他的心倏地一凉。
“柳儿。”他轻轻唤道,怀中已被薛若柳哭得一片濡湿,他伸手轻抚她的背,“我既对不住薛鱼,也对不住你,这三年来我从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对你的情意,待你十分冷漠,我是怕我怕君亦止他”
婚后三载,若柳不嫌弃他庶民之身,反对他照顾有加,若非有她陪在身边,他怕是熬不过这三年里屈辱加身遭人白眼的生活,也因此,两颗心也渐渐走到了一起。
薛若柳摇摇头,“我知道夫君是在保全我,从前的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我想,如今这般也挺好,像普通夫妻一样举案齐眉,也曾是我的心愿。”
君亦荣心头发暖,他如今也懂得心多虑,便似杞人忧天的道理,自己守不住的,总有更为贤能的人能代为守护,他早该与自己妥协,不该被母亲裹挟前行,只可惜悟得太迟。
“我只愿父亲母亲能安分些,如今君上已不似从前那般步步紧逼,处处制约,父亲那边便蠢蠢欲动,一旦惹得君上警觉咱们便是连现在这安稳日子也没有了。”
薛若柳皱眉,父亲昨日托人传来书信,隐约刺探君亦荣是否存有复辟之念,实在让她忧心。
她着实不懂,如今图璧一派海晏河清,百业渐兴,为何又要冒险求进?
她紧贴他的胸怀,缓缓道,“我不愿你冒险,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还记得她幼时便与薛鱼说过,她不愿母亲替她谋得高嫁,只求择一良人,恩爱长久。
薛鱼还笑她恐怕难遂心愿,因母亲一心要将她配与高门显贵,后来她的心愿竟成了真。
她如愿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母亲的谋划却扑了空,高嫁变成低就,她的夫君从储君高位落至卑贱庶民
其实,她早无怨怼之心。
她出嫁时确实心有不甘,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君亦荣性子里单纯敦厚的一面。
做错事却懂忏悔,落入困境却也能安于天命,明明从小锦衣玉食却愿意为她暖被端茶,他虽有过一角残缺,但不妨碍她钟情于他。
“柳儿”君亦荣哽咽,满胸懊恼与悲怆慢慢化作坚定。
从前日夜担心受怕,唯恐储君之位被人夺走,又怕失去最后一丝父子之情,更怕看到母后失望的神情,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反倒落了个清清静静坦坦荡荡。
只是时常也会想起薛鱼躲着他藏起来的狼狈,想起芙月夫人唤他荣儿时笑吟吟的模样,想起红英夫人让君亦远把小木剑送给他时的慈爱,奶声奶气的君亦萱撒娇要他抱抱的娇憨明明他们都那么好
每一张脸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每每出现都叫他愧悔无地。
对不起
“柳儿,与我一起为已故的旧人烧些纸钱吧。”
此时百灵山却是一片欢天喜地,罗不悔拉着云浈在厨房里大展身手,忙得四脚朝天七荤八素,偏不让云乐舒和紫璃帮忙。
两个大男人洗手作羹汤,也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
罗不悔时不时与她们说上两句,转身又自顾自忙活了起来,云乐舒和紫璃面面相觑,从未见过如此“食人间烟火”的罗不悔,一时觉得滑稽,双双笑了起来。
吵闹间,百灵山也仿佛鲜活了起来,笑语欢声充斥着整个山谷,悠悠不绝。
太久没有这样和乐融融地一起吃饭了,云乐舒看着罗不悔忙碌的身影,一时有些泪目。
这三年里她和紫璃在清风斋里相顾相依,像被世间遗忘了,能够回来,真好。
“师父,您先别忙了,坐下用饭吧。”罗不悔从厨房走出来,云乐舒顺势拉住了他。
“好好”罗不悔坐了下来,连说了两个好,满心欣慰。
云乐舒笑眯眯的,还如从前一样软语撒娇,“师父,我好想您啊,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发呆的时候想,不知道师父您是不是也这么想我呀?”
“小姐,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撒娇,羞不羞呀?”紫璃一边揶揄她,一边将四个杯子斟满酒。
罗不悔面容舒展,一脸慈爱,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唏嘘万分,“师父自然也想你,只是你呀,也是该长大了。”
当年那梅子干一样干巴巴的孩子如今竟也长成个大姑娘了。
云乐舒八岁便来了他身边,自此成了他的心头肉,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舍不得委屈她一分一毫。
她聪慧早熟,却仍似岩谷中渗出的涧流一样清朴纯真,不染杂质,对她好上一分,她便回以三分,真真切切地将他当做家中长辈对待,二人名为师徒,却比寻常人家的亲父女还要亲密得多。
云浈轻轻朝云乐舒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吃饭,她回了个鬼脸乖乖坐下,夹起一块鹌子水晶脍,先往罗不悔碗里夹了一个,自己又吃了一口,“师父,吃肉”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攒食的松鼠。
紫璃夹了一块鱼,赞道,“这鱼肉鲜嫩弹牙,实在美味。”
“好。”罗不悔听得喜笑颜开,眼风扫过云浈,暗叹了一声。
老人常言生女如得贴心袄,云乐舒和紫璃是姑娘,都会讨他开心,不似云浈,成日里话也不与他多说几句。
“多吃一点,你们瘦了。”罗不悔心疼道。
紫璃随口道,“每日练功刻苦,又在长身体,是瘦了些。”
想起在宫里的素白菜、萝卜炖粉丝、小瓜豆腐,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肘子,一旁的云乐舒与她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啃了一口肉。
那鬼地方,自是再也不去了!
云浈闻言微微蹙眉,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师妹,夹了鸡腿放到她碗中,殷殷嘱咐,“练功刻苦,多吃一点。”
“谢谢师兄。”云乐舒继续大快朵颐,脸上却悄然拂过一抹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端起旁边的酒仰头饮尽,脸颊氤氲出红云,满脸都是笑意。
罗不悔瞧着她高兴,便也顾不得说教她,由着她去,云浈却按下她的酒杯,“别喝太多,小心饮醉了。”
罗不悔斜睨他一眼,“往日里惜字如金,今日话却这么多。”
有了酒助兴,云乐舒愈发亢奋,努努嘴,朝云浈挑眉道,“说到练功,吃完饭我要跟师兄切磋一番,师兄你可敢与我一战?”
云浈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宣战,只盯着她的酒杯,不许她贪杯。
“公子别答应,对上小姐那三脚猫功夫,你还得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给她放水。”紫璃戏笑道。
“紫璃,你别以为师父和师兄在这儿我就不敢挠你痒痒!”
“哎呀呀,我收回方才的话行了吧?”
罗不悔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心中百转千回,涌起思绪万千。
云浈已过弱冠之年,云乐舒亦已及笄成人,看着他们像小树苗一样长成葱郁大树,环绕身旁,他很欣慰,亦很惭愧。
他侥幸得了这份天伦之乐,但原本这份儿女绕膝的乐事也该有云茭的一份。
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罗不悔饮下一杯酒,不禁湿了眼眶。
云乐舒见罗不悔如此,赶忙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腿,扑到罗不悔怀里,“师父,您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永远都陪在师父和师兄身边,就算您赶我走我也不走了,就赖着您一辈子。”
她伸手抓着罗不悔的胡须,就像小时候一样,还颇有小心机地挤出一点眼泪,“师父您一哭,我也想哭的,我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师兄还得哄我笑,您要不然先别哭吧?”
小时候只要犯了错她便装得可怜兮兮地去求饶,小嘴儿甜得渗出蜜。
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扑进罗不悔怀里玩着他的胡须,边玩边撒娇,师父师父地叫着,一声声地把他哄得心花怒放,实在不行便装着哭上几声,挤上几滴眼泪,师父就再生不了一丝一毫的气。
如今还是当年那一幕幕,这些小伎俩也还十分奏效。
罗不悔勉强笑了笑,辩白道,“是酒气太盛,熏得眼睛发热。”
云浈不信,却不曾说什么,他知道罗不悔心中藏着一段伤痛,从不与人言。
而在云乐舒出现之后,他便时常露出哀伤的神色,他知道他心底的痛定与那位叫云茭的前辈有关,云乐舒是云茭之女,是他的痛源,亦是他的寄托。
幸好他的小师妹长成了师父的开心果
只要她在,便轮不上他来担心。
事实证明云乐舒果然很会逗人开心,才不过半刻,方才那凝重的气氛便尽数散了——
“师父我想你这回真的可以哭了。”云乐舒笑得促狭,像极了一只闯了祸还得意洋洋的猫儿。
“?”罗不悔睖睁不解。
顽皮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衣袍,“师父你快看看你的衣服”
罗不悔便垂头往他身上那袍褂一瞥——
紫璃和云乐舒已笑得七仰八歪,罗不悔身上那件衣衫哪里还有原来的模样?那张牙舞爪的“猫爪”印毫不留情地留在褂上,惨不忍睹。
罗不悔才后知后觉地直叹气,“你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