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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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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雀不是还没出阁的姑娘,司朝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

    她的心跳越发快了。

    狭小的呼吸空间里,她的脸渐渐发起热来。

    旁的不提,眼下这个姿势已然足够暧昧。他的呼吸喷薄在耳际,声嗓像一把诱人犯错的蛊引,慢条斯理,引渡着人往深渊去。

    好在无形的压力之下,阮雀神智还算清明。

    她浅浅提起一口气,轻声求饶:“王爷莫要捉弄臣妇。”

    “臣妇?”

    司朝咀嚼着这个词,脸上浮起一抹兴味。

    他勾起唇角,“如果,我偏要‘捉弄’呢?”

    霎时间,空气一片死寂。

    话到了这个份上,里头的灼灼狂妄,烧得阮雀耳根滚烫。她心如擂鼓,早前的惧意早已被烧灼成大片羞恼,轰然冲了上来。

    “你,你混账!”

    她骂不出旁的话,满心满脑都是司朝的狂妄和不知羞。手脚身肢俱都被束缚住,这是她头一回被捉弄到想张嘴咬人。

    然而靠在她身上的人,是司朝。

    阮雀意识到这点,心下猛然一沉,忽然觉得“混账”二字对司朝来说,不足一点分量,反有种娇嗔的意味。他做了那么多胆大包天的事情,真要……真要有什么想法,也不拘混账不混账了。

    阮雀懊恼地轻咬住下唇,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张如脂如玉的脸褪去往日端庄,泛起娇艳的燠热。琳琅冠晃晃,衬得明眸波转,万般撩人。

    司朝见她如此,忽然心情大好,松开她腰上的钳制。

    手指修长如玉竹,轻轻摩梭着她的下颌,“我们阮阮,说对了。”

    他忽又贴近耳边,轻声道:“我就是混账。”

    若即若离的拉扯搅动空气,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包含清冽,闯进鼻息。阮雀的心在胸腔里乱撞,气息已然全乱了。待到司朝大发慈悲,她身上的压迫撤离,她即刻翻过身来,背靠着纱窗轻薄的隔扇门,如同一条渴水的鱼回到水里,总算能顺畅呼吸。

    司朝迈开长腿,往凭栏处走去。

    裁剪得宜的华裳勾勒出他修利的背部线条,紫金带束缚的腰流畅明晰,显得劲挺有力。

    阮雀看着他的背影,外头耀眼的光芒勾勒出他如松如鹤的身形。大抵是他的步履有种不屈于尘俗的悖逆感,以致他明明身着华服,阮雀却恍然觉得,他像是空谷山寺里香客人潮里,逆行而去的踽踽独行的僧人。

    这样的错觉委实过于荒谬,阮雀收回视线,心想,这分明是手染厉血的修罗阎王,怎会和菩萨僧人有什么相干,莫要被他的皮相所骗。

    正在她不断自我博弈时,司朝已经踱回凭栏台上,窝进摇椅里,轻轻打扇。

    已过惊蛰,时近春分,外头的天光一片晴好。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整齐的屋脊将天地切割成对分的两半,连绵的屋脊为界,青蓝的天空与灰褐的瓦砾围墙形成浓烈的对比。

    摇椅轻轻晃着,压在榉木铺成的地台上,发出“咵嗒”、“咵嗒”的有序碰撞声,一下又一下,似乎压扣在阮雀心坎上,不急不徐,颇有耐心。

    阮雀垂下眼,尽管他瞧不见,还是遥遥拜了一礼,道:“臣妇……”

    她浅浅吸了口气,道:“臣妇今日贸然叨扰,还请王爷恕罪。王爷如今权倾朝野,是大镧朝说一不二的人物。顾家久居庙堂之上,风雨飘摇,恰得王爷远道回京,立于朝堂堪比参天大树,这才一时起了妄想,巴高望上,借接风洗尘宴之名,行借势虚张之事,算计王爷。此举实属不该,还请王爷垂怜勿怪。”

    一通辞说下来,都是请罪的。

    阮雀想着,天下熙攘,宦海浮沉,搏出名堂来的人大都心如明镜。况且据传,司朝还是蛰伏良久一举覆灭西狄的人,同这样的人玩心眼,又如何能玩得过,索性坦诚相告,说不得还有一丝机会。

    可她不能断定这些话不会吃罪于他,到底是没什么把握,是以暗中攥紧了手,绷紧脑袋里的弦,只等他说些什么。

    良久,他的声音才掺杂在风里,吹进来——

    “嗯。”

    “……”阮雀眨眨眼,不明所以。

    她很快又觉得,只说一个字不打紧,松了这个口,这便是个契机。

    “能得王爷宽宏,臣妇代顾家上下,感激不尽。说来失礼,臣妇还有不情之请。”

    她抬眼看向凭栏台,高出椅背的青丝一丝不苟,俱都收束在黑色网巾里。

    她迟迟没有等到回应。

    阮雀抿抿唇,撞着胆子道:“请王爷借臣妇一个人情。”

    说着便低头提起裙摆。才要跪下,就听司朝慢悠悠道:“过来说。”

    阮雀怔然,起了身。

    一想到要向他靠近,步履便又有些踯躅。

    司朝收了扇子,在指尖转过一圈,笑道:“你很怕我?”

    他未曾回头,可却像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知道阮雀的一举一动。

    阮雀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又映过百望山下的喋血场景,月下的血色仿佛凝成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她心头。

    她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样害怕,端庄轻缓地走到他身侧,福了一礼。

    起身时,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司朝,未想他偏过头来。

    两道视线在明晃晃的光里短兵相接,赫然撞进那双幽深的桃花眸里,她呼吸霎时停滞。

    司朝目光微垂,看向她收在腹前的华锦广袖,勾唇道,“想问我,是不是从西狄带回来一个神医?”

    闻言,阮雀错愕抬眼,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庞邺同王爷说的?”

    司朝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广阔的天穹。

    “我这么混账,我们阮阮,准备拿什么同我换?”

    他轻轻打着扇,不紧不慢道:“我们共处一室,已然过去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在门后停了那样久,姿势亲昵,阮阮觉得,顾诚瞧见了吗?”

    阮雀听此一问,垂下眸子。

    自然是瞧见了,门上糊的细纱轻薄,近似于无,她方才在外头都能瞧见司朝远远走过来的身影,顾诚又岂会瞧不见近在门栏的动静,不过是为了顾家之利,装作看不见罢了。

    “倘或这样,你仍要为顾家请命,让我去顾家走一趟,你需得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司朝轻轻打着扇,看了她一眼。

    阮雀深知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或该缄默,或该坦诚,任何玩弄心思的想法都有可能将她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以今日要想办成事,除了据实以告,别无他法。

    想了想,她道:“回王爷,若是需要金银财帛才能请得神医一诊,臣妇手上尚有余钱,但凭王爷开口。又或者,臣妇斗胆,听闻王爷常到姬府流连,可姬府历经风霜,雕栏已旧,臣妇手下有能工巧匠,能为王爷恢复姬府旧貌,全看王爷意思。至于——”

    “至于为顾家请命,不敢欺瞒王爷,臣妇这是为自己请命。”

    她浅浅吸了口气,声音轻缓,“臣妇无德,不能在顾家长久过日子,预备了恩了怨,永远离开镧京。早前顾家老爷于我阮家有恩,我阮家落魄时,他坚守义礼,使我家不至于被阿猫阿狗欺凌。今日顾家腹背受敌、危如累卵,除了攀附王爷别无选择,故而我为了此恩,冒命前来。”

    阮雀摆出满满的诚意,没有任何隐瞒。

    她明白,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要什么没有,而今天子百官都忌惮着他,他要金银财宝,美婢娇娥,又哪里要不到?唯有诚意,是她眼下能拿出来的,最稀缺的东西。

    果不其然,司朝闻言勾起唇角。

    桃花眼里盈满笑意,一抬手将她扯入怀中,一如那夜玉象之上的态势,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没有看错人。

    从初见时她孤身一人被山贼追赶,分明紧张却仍强装泰然,到后来姬府里她分明害怕,却仍形单影只地踏入庭院,不去求救顾廷康分毫。

    到了今日,她想定了,要和离。

    每一回,她都明白自己会面临什么,可每一回,她都倔强地往前走。他明白阮雀选择和离要背负什么,也知道阮雀也明白,可她仍坚定地,要迈出这一步。他也明白阮雀今日此来,时刻忧心有来无回,殒命于此,可她还是来了。

    为着自己想要的,明知诸事不可为而为之。

    她们都一样,骨子里都镌刻着誓死不屈的桀骜,敢与命搏,敢与世俗搏,或许胆怯过,可从不指望谁来救赎。世人所有的盛放、枯萎、腐烂,尽数和他们无关,唯有自己,才是拯救自己的非凡英雄。高朋满座或门庭凋零,歌舞升平或四海皆惊,她们踽踽独行,垂着眼,拼着命。

    这一场寻觅实在太久,直到这一刻,长久漂泊的心似乎找到了皈依。

    司朝的手臂修长有力,狠狠扣紧阮雀瘦削的背,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大喜过望,埋入她的肩窝,眼里光芒闪烁,呢喃着:“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失去惯有的从容,怀抱收了又收,是以阮雀尚未来得及挣扎,就已经陷入窒息的境地。

    这一记陡然束缚,在阮雀眼里毫无来由。

    司朝阴晴不定,暴戾噬血,无论他的胸怀多么挺韧有力,多么温暖舒适,她这一刻,都只有慌乱无措,只想远远逃离。

    煦日晒暖了风,送来春日的暖意。

    不远处的春华园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缠丝扒着窗棂,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阮雀从未穿过那样张扬的衣裳。

    可她将视线往下一折,望鼓楼门前的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同阮雀从百望山回京时用的全然一样。

    缠丝忽然笑出来,得意极了,有种苦尽甘来苍天不负的快慰。

    她原本正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阮雀食言而肥,还未将她迎进门,莫不是反悔了,是哪里出了纰漏。可单是这样,她也不至于没心思演戏,上这三层楼高的楼宇来吹风散愁,最叫她不安的是,不仅阮雀不搭理她,连顾廷康也失去了音讯。

    好在,眼下有此事作伐。

    不管那人是不是阮雀,她总算有了个由头,去顾府找顾廷康探探口风。能成与不能成,总得给句话,不能成则再想办法,否则这样日日干等着煎熬着,便是只王八,也得叫熬死了。

    这样想着,她忙唤来婢女更衣,叫备下车。

    片刻之后,她带着两盒戏折子,登车往顾府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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