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欢情薄(四)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今日见过缠丝姑娘了。”
这话说出来,顾廷康心里奔流的喜意霎时凝滞,四肢百骸的血疾速涌上来,又对着心底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冲灌下去,破出一个大窟窿来。
他视线闪躲,此刻找不到任何借口——
若说私宴的那夜还有醉酒这个缘由可以推脱,可后来他主动寻到缠丝那里去,就是百口莫辩了。
万千思绪一齐堆上心头来,顾廷康下意识想躲过诘问、甩脱错处,慌乱到极致反成了镇定,他眯起眼,反客为主道:“你跟踪我?”
阮雀笑了,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二爷既喜欢她,就将她抬进府里来吧。”
顾廷康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他的视线在阮雀脸上逡巡一边,却见她神色淡漠极了,一双素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浅笑道:“我是说,二爷若同意将她纳进府里,余下红轿子新院子的事我来办,必叫二爷满意,作为交换——”
她望过来,“听说二爷能请得动司皇叔身边的神医,我父亲的病,便托二爷上心些了。”
炭火被她拨弄起一串细碎的火星子。
顾廷康回过味来,“你这是在同我谈生意?”
阮雀倾身,隔着细布提起火上的无釉紫砂陶铫子,倾下些许,水便从短壶嘴盈流出来,注入嘉禾纹海青石矮几上的茶碗。
“阮雀,我在问你话!你这是在干什么?同我谈生意吗?”顾廷康未得回应,越发气恼,大跨步走过来。
烛光被他挡去大半,拉出一条极瘦极长的影子。在一片静谧“威慑”中,阮雀安之若素地泡出茶来,素手轻扇,细闻茶香。
半晌,她从座旁拿起方才誊抄的两张纸道:“二爷请坐。”
顾廷康不情不愿,在她对面坐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阮雀抿开唇角,递出纸去,淡淡道:“二爷要的答案,都在这张纸上。”
顾廷康略扫了一眼,半信半疑接过。
阮雀从前写的都是簪花小楷,难得见她写这样的字,点画结体筋骨内涵,藏露结全,笔道停匀,将赵孟頫的字仿了个十成十,全篇看来,笔法精致,书卷气甚浓。
可惜的是,这样的一手字,写的是利来利往的铜臭生意道。
顾廷康将她这一纸书看过,后槽牙差点咬碎,鬓角的青筋突暴而起。
“阮雀,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这些日子以来,阮雀已经习惯了他易怒狂躁,相较于顾廷康的狂风暴雨,她显得格外平静。
“二爷既有新欢,我也该摆正自己。”阮雀嘴角挂着淡漠到几乎不存在的笑意,“正如纸上所写,我执掌顾家中馈以来,填补亏空六万余两,钱财米粮增库皆都记录在册,数目不菲,人情往来也无一错漏。二爷先别恼,我说这些不是为着拿乔。
“阮家情形,二爷有目共睹。早前也同二爷说过,我最放在心上的,不过是我父亲的冤情和他时不时就癫狂的病。既然二爷有门路能医好我父亲……我退一步,接缠丝进门,仍旧掌这顾府上下百余人口大小事。交能易作,还请二爷在我父亲的病情上劳心。”
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与她和缠丝一样,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她说得委婉含蓄,是怕顾廷康听受不了太直白的话,又在这孤山轩捋袖揎拳,毁了这桩交易。
可顾廷康不知怎的,气性大到如斯地步,竟将纸撕了个粉碎抛进炉子里烧了,“阮雀,掌顾家诸事,是你的本分,你既嫁入我顾家,就该当做掌家的事。关照你父亲的病,是我的情分,你若是执迷不悔,且看着你父亲何时能好?!”
说着,站起身来,狠狠踢了一脚海青石矮几,震得茶杯乱响,热茗飞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阮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垂下眼帘——
看来,还要想别的法子。
南锣鼓巷的一处小别院里,春风穿院而过,逗得迎春花枝头款摆。
柔弱无骨的手按上顾廷康的心口,缠丝枕在他的臂弯里,娇娇怯怯道:“还以为二爷来找我清算的。”
见顾廷康不言,她撑起身子道:“二爷今日瞧着不大高兴,是因为我么?”
顾廷康瞥她一眼,将她重新揽回臂弯里,道:“不是。”
缠丝问:“那是衙署里的事?”
“也不是。”顾廷康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家二奶奶……”
缠丝听言,脸上仍挂着关切的笑容,眼神却黯淡下去。
原来,二爷没有因她心烦,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同是女人,她占了“妻妾不如偷”的先机,却仍没有顾家在堂的阮雀能牵动男人的心。
“二爷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我虽不懂朝政,女人心里怎么想,我是最明白的。”
顾廷康闻言,侧过脸来,半信半疑盯着她看。
缠丝被他看得羞了,轻轻捶他一拳,又好哄了几句。
顾廷康这才叹口气,望着芙蓉帐顶,掩去他求而不得恼羞成怒的部分,捡着阮雀的几桩反应说了,例如她赌气搬出如意院,例如她自发去跪祠堂,例如她同意缠丝进门,转头却同他谈起了交易……
缠丝听了,眼里笑出泪来。
“也不知二爷究竟在气恼些什么,二奶奶这分明就是在乎二爷而不自知的做派。”
顾廷康一愣,从榻上支起来,“仔细说说?”
缠丝媚媚瞟了他一眼,道:“二爷不知道我们女人的心,若是心里不在乎,我们何苦做这些事情到二爷跟前打眼?二奶奶做这些,哪一桩不是为了引起二爷的注意?她是情窍不通,二爷也跟着糊涂吗?”
……
这另辟蹊径的想法,叫顾廷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半晌后,他想明白这其间的来回,茅塞顿开,坐起身来,“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说着便抱着缠丝一顿亲昵,只道她是福星。
缠丝与他交颈抱着,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唇角笑意垂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顾廷康有些可怜。
每回行云雨之事,他嘴里唤的都是“雀儿”,缠丝很明白,顾廷康这是在二奶奶那里没索取够,才跑来找个替身的。天长日久,便是他不说,缠丝也知道,二奶奶恐怕成了他心里的执。
可既是渴望,却又不低头求好,倒宁愿来找她一个戏子寻欢。
这其中的缘由,怕就是因他在二奶奶面前端着一副傲性,想让二奶奶反过来求他。可她和阮雀见过一面,断定阮雀一身骨头清傲,不是随便求人的人。他们夫妻二人,想是在谁求谁的问题上有了左右。
眼见离富贵门就差这么一步,缠丝狠下心,心道:二奶奶,你别怪我。
她牵唇道:“二爷要让二奶奶开了这情窍,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女人自来嫉妒心要比男人盛些,奶奶而今不开窍,是因着二爷房里专宠她一人,她没有比较,自然也不知道好处。若是院子里有个旁的女人,便就不同了。”
顾廷康问:“怎么不同?”
缠丝道:“若是院里有个姨娘,二爷越是宠这姨娘,越是为着这姨娘去寻二奶奶的不是,奶奶没受过这样的屈待,从被盛宠着,到被冷落,心里自然不平衡,嫉妒心便会越盛。日子久了就会明白二爷的好处,越渴望二爷的宠爱,也越明白她离不脱二爷。如此,就算是开窍了,少不得要软和了态度,来讨好二爷。”
顾廷康一边听着,一边撩起她的衣裳,笑道:“院子里旁的女人,是缠丝姨娘吗?小算盘打得极好,无非就是叫我宠你罢了。”
说着便搂着人躺倒。
“二爷——”缠丝按住他的手,娇嗔道,“奴说得可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二爷!”
她说着,挑起眼尾偷睨顾廷康一眼,见他面色缓和大半,知道他听进去了。
顾廷康回了顾府,禀过他父母亲,说想接个姨娘进门。
他母亲对他的事,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为此还找了堆阮雀无后不懂体贴的错处来当说辞。可顾诚却不答应,说顾家清流,纳妾有辱门风。
顾廷康深刻领悟缠丝那些话的精髓,去到孤山轩,答应了阮雀的交易,而后颐指气使地要阮雀去求顾诚。他要看看,他若是宠旁的女人,为了旁的女人支使于她,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见到阮雀神色片刻凝滞时,顾廷康心里畅快极了,心想缠丝所言果然不错。进而觉得自己英明睿智,很快阮雀就要看清事态,求他宠爱。他甚至能想象阮雀与缠丝争宠的模样。
顾廷康情场“得意”了,官场却有些失意。
原因无他,眼见顾家大宴近在眼前,他却迟迟没有请到最要紧的人,每回都被拒之门外,有时候是才上台阶,就叫寒甲卫亮着刀逼出来了。
又一回被丢出来滚了满身土以后,顾廷康怒火熊熊,冲进傅琼华的院子里就道:“母亲,你这表姐表弟的情分,究竟能不能靠得住!什么东西,咱们是请他吃宴,他倒一副怕我们高攀了他的样子!”
他本是发泄一通,没成想,今日顾诚恰巧也在。
听顾廷康大放厥词,他起身迎上去,在顾廷康进门的一瞬间,狠狠甩出一耳刮子:“混账东西!胡咧咧什么!他是什么东西,你没瞧见吗!早两日,他直入金銮殿,大刺刺坐在幼帝金案上,接重臣跪拜,你是瞎了不成!你看朝野上下,冒头斥他的都是什么下场?西华门的血不够你腥的吗?非得搭上咱们家?!”
“我告诉你,这事儿办得成也得办,办不成也得办,左右你要给我把人请来。这事一成,明日的顾家,就是今日的楚家,朝野上下无人不高看我们一眼。这事儿若是办不成,你当如何?他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咱们在他心里就和别人府上一样的,趁早将脖子抹干净了等杀吧!”
顾廷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
顾诚的斥责接踵而至。
他明白,父亲说的都是事实,有些甚至还是亲眼所见。
可他犹自忿忿,“怎么看,母亲这八竿子粘连的血缘关系,在他跟前都是行不通的,否则也不至于叫人给我扔出来。”
顾诚深深剜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没用的东西,你二奶奶就能打听到他的喜好,怎的你就连见上他一面也不能?”
他说着,忽而就顿住了。
阮雀……
是了,怎么就忘了她?
“你快去将二奶奶请来,就说我有要事找。”
傅琼华原本见自己没派上用场,不大敢说话,眼下见顾诚抬举阮雀,颇有些不屑:“难不成她能想出什么法子?”
顾诚看她一眼,坐回座上:“你懂什么?早年成安郡主为司朝挡过一刀,虽不及要害,但好歹救命之恩,阮雀是成安郡主唯一的孙女,她若是去求,他岂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