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欢情薄(三)
顾府中门恢弘气派,两座石狮子端坐朱漆府门左右,震慑四方。
阮雀才下马车,便见顾诚身边的长随小厮,一个叫福海的,跑过来道:“奶奶可回来了,里头老爷等了许久了,奶奶快进去吧。”
说着便迎着她往府里走。
阮雀见是他来,知道不是小事,随口问道:“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实在不怪她有此一问。
原以为顾家找她回来是因为看重脸面,媳妇离府太久,住到庄子上去,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可若要唤她回来,傅琼华和顾廷康想是不肯低这个头,这才不得已出动顾诚来叫。
而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阮雀心里有了计较,觉得这事多半和司朝回京有关。
想起那阎王人物,她心里蓦然沉甸甸的。也不知顾诚唤她回来,究竟是要她做什么。
如此想着,便随福海来到了逸飞堂。
逸飞堂是顾诚的书房,阮雀走进去,福海便关上门,恭候在外头。
阮雀定了定心,缓步走入西边的花厅。
一转过大柱,便见顾诚坐在小叶紫檀木方桌后,捋着长须,若有所思。见她来了,方才一怔,道:“你回来了?”
阮雀福礼,道:“儿媳不孝,刚到府上。”
顾诚站起身来,缓步踱到两旁的紫檀交椅上坐下,拎起茶壶沏了碗茶,示意她到邻座坐下。
阮雀遵照他的意思就座。
顾诚将茶碗推到她面前,“庄子上可都还好?”
阮雀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茶,微微牵唇,情绪倒很平静:“劳爹挂心,一切都好。”
顾诚站起身,负手踱到修竹款摆的大景圆窗前,道:“前几日上朝,京兆尹跪了金銮殿,泣血陈述百望山盗贼猖獗。我知道咱们家的庄子就挨着他们家,便打发人去叫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纵使走不开,也该差个人回来报信,免得你母亲和老二挂心。”
阮雀听言,若有所思,总算知道顾诚这碗来绕去的要问什么。
他既知道了京兆尹,也该知道庞邺,或者知道得更深些,知道了司朝。
可照着如今外头传的说法,她和司朝是没有一丝瓜葛的,是庞邺救栾娇娇的时候顺带救了她。大抵……顾诚是想问关于庞邺的事。
阮雀起身福礼致歉:“媳妇知道错了,此番也是多亏了庞家大爷相助,媳妇才幸免于难。”
顾诚背对着她,取了剪子修剪紫檀高凳上的兰花叶子,问道:“你见过庞家大爷?”
阮雀道:“见过的。”
顾诚又问:“可还见到了什么人没有?”
阮雀一怔,回道:“还见过庞大奶奶,她原是媳妇的闺中密友。”
顾诚问:“别无他人?”
阮雀恭敬答道:“再就是家里的嬷嬷丫鬟,还有庄上的佃户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
只有顾诚剪刀修建枝叶的轻嚓声。
半晌,他终于搁了剪子,在一旁的青花广口瓷盆里净了手,揭了帕子,一边擦一边转过身来道:“庞家那边,你备份厚厚的礼,答谢他们家大郎的救命之恩,这不必我再交待。今日找你来是有桩要紧的事。”
阮雀心里一沉,静静等他继续说。
顾诚道:“想你这一路也听说了,早年前太|祖皇帝与桓贵妃之子,当今陛下的亲皇叔,还尚存人世,且已踏平了宿敌西狄,回京来了。咱们家和他是沾着亲的,论理来说,你该随着老二,高攀唤他一声小舅舅。”
阮雀的心砰砰直跳起来。
这桩“要紧的事”,怕是真和司朝这阎王还有牵扯。
果然,顾诚深看她一眼,接着道:“你执掌中馈以来,家里人情来往都做得很好,有条不紊,无一落下。前头的私宴也办得极好。过几日,我预备让老二去请皇叔到咱们府上吃席,届时恐怕平日来往的诸位大人都要光临。”
“出了顾好诸位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是皇叔。你现在就吩咐下去,开始着手备宴,再叫人打听打听皇叔的喜好,务必要将人伺候好了。”
阮雀轻轻舒了口气。
万幸不是让她去请人。
不过,请人这样的事,也的确轮不到她头上。
她应和道:“待父亲定下了时日,还劳差人来告诉儿媳一声,儿媳支配人手,捡懂事的伺候。”
“自然。”顾诚应下,见事达成,便道,“好了,你也该去你母亲那里请安了。”
阮雀懂事地退下。
前去给傅琼华请安的路上,她想,顾诚不愧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手,若是顾家抓住了司朝这棵大树,日后在朝上行踏,自然是来去自如了,怕是楚家也不得不让出一头。
想起司朝,她不免又想起那张如玉的脸。
分明生得那样好,可出手行事,却又噬血狠戾……
冷白的脸萧疏轩举,和殷红的血色缓缓渗透重叠,溶浸成一副摄人心魄的绝美名画。
阮雀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怕,这颗大树也不是好攀的。
她收回神思,快步走到傅琼华院子里请安。
不出所料,傅琼华提了一句庄子上遇险的事情,便问起庶务是否料理停当。
听阮雀说让出了两成地租子的时候,她拍案而起,指着阮雀的鼻子骂:“你当我们家是金山银山,随意叫泼皮破落户来挖的么!两成,你可知道两成地租子是多少,那里的□□亩上好水田,一年下来有多少石粮食,多少银钱!”
阮雀由着她发怒,看着脚下挑花织锦纹的大红地毡,静静受训。
待傅琼华训累了,她辞出去,一旁侍立的戴嬷嬷忙敬上参茶,顺着傅琼华的背道:“太太何必这样动气,两成地租子,一年也够买方咱们这里用的地毡,没得气坏了身子。”
傅琼华变脸似的,立刻笑起来,挑她一眼,筋疲力竭地往迎枕上一靠,得意道,“才刚你出去方便,没见到康儿进来时那副铁青的脸色。你说这人才回来,不过一打眼的功夫便又将康儿屈成这样,我不给她点教训,她岂不是要上天当玉皇大帝……”
她说着,抿了口参茶。
戴嬷嬷恍然大悟,话锋一转,“太太明鉴,是我愚钝了。不过,这二奶奶还真有些手段,听别家的说,百望山下的那片地留不住佃农,大都退了租子。不止百望山那片,如今这镧京周边的,一见有人买地,纷纷二话不说就卖了,也就咱们家的二奶奶逆流而上,硬将人留下。”
傅琼华搁了茶盏,叹道,“原以为那些佃农不好对付,终究是留不住的。我原本也没想她能留住,不过叫她出去受些寒苦,回来我再好好杀杀她的锐气,倒不想,竟真叫她留住了。”
戴嬷嬷安慰道:“不妨事,老爷不是说了,要叫二奶奶做桩要事吗?咱们还有机会。”
“不可,”傅琼华立即道,“这回不可。你还不知道咱们府里这回要开什么宴吗?咱们府里的前程宴,千万马虎不得。至于她,左不过她还要攀咱们顾家这高枝,来日且长着,待日后康儿娶了庞家嫡女进门,她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还不任我拿捏。”
“是是是,太太深谋远虑,老奴不及。”戴嬷嬷连连应承。
阮雀还不知道顾家有娶庞家嫡女的打算,心里只想着今日和缠丝说的那件事。
她没回如意院,叫将孤山轩收拾出来。
舟车劳顿一日,阮雀还没歇下,此刻正伏在案前,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屋里还烧着地龙。
满头青丝如乌墨般自然散落,披在肩上。她只穿着一席珍珠白的轻衫。修长白皙的脖颈两侧,横卧着平直深隽的锁骨,锁骨下方是半截火冠睡莲盛放绣样的兜衣,腰间丝带将腰肢勾勒得尤为妖娆,烛光映照在她清绝的脸上,显得无端静谧美好。
然而在这顾府里,这份静谧并不长久。
顾廷康寒着一张脸,大步踏入孤山轩中,披着一身寒意推开堂屋的隔扇门。
夜风早想钻空子,此刻呼啦啦灌进来,吹得阮雀案上宣纸哗哗作响。
“二爷来得正好,”阮雀由着青鹿给她披上披风,道,“过几日府里要办大宴,明日就要开始忙了。有些事想趁着今夜,和二爷商定。”
她拿起案上的誊抄好的纸,绕出案来,请顾廷康坐。
顾廷康盯着她,想从她姣好的脸上看出些许歉意和情绪来,可终究没有。
出去这一趟,她似乎变得愈发清寡勾人了。
喉间泛起不自然的痒意,他别过眼,沉声问道:“你闹够没有?”
阮雀抬眼:“二爷说什么?”
“你闹够了吗!”顾廷康往前逼近一步,低叱道,“夫妻房事,你不尽心,我宽忍你,父母跟前,你不尽孝,我也没说过你一句,我不过酒后宠幸了一个丫头,将人认成了你才……你便索性置气到庄子上去。装大佛让人上供也没装成你这样的!你究竟闹够了没有?”
阮雀闻言,沉下脸。
青鹿很有眼色,立刻带上门出去,叫来金蝉在门前候着。
“二爷还记得,遣我去庄上,并非我自愿么?”阮雀声音平静,像是在述说今日阳光和煦一般,她坐到座上,往炉里加了几块银丝碳,让水烧得更沸腾些。
“庄上遭了山贼,想必二爷不会不知道。我不求二爷关心,但二爷若说我置气,我是没有的。”
顾廷康闻言,才想起来庄上遭贼一事。早前京兆尹在金銮殿哭得地崩山摧,他想到阮雀没带多少人马,揪心极了,正想着找人去瞧会不会显得他太低声下气太卑微,来回犹豫。
好在后来又听说整片百望山下只死了京兆尹家的夫人,便又放心下来。也觉得庆幸,若是他真叫人去瞧了,岂不叫阮雀越发傲气,越发觉得自己能上天,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同时也恼,恼阮雀竟孤傲成这样,一点都不叫人来求,叫他傻子一样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赌着这口气,他父亲让他出坊牌前迎阮雀时,他是大有不乐意的。凭什么要他先示好?阮雀压根没将他放在心里,他先头示好,岂不是甘愿让她踩在脚下?
不过眼下,她总算会解释了。
可见母亲的手段颇有成效,出去一趟吃了些惊吓,她果真乖顺不少。
顾廷康心下快慰。
只觉得阮雀怕他误会,愿意同他解释,表明两人还是有情分的,一切正向好呢。
未想下一句,阮雀彻底打破他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