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正月十五(一)
十五这日,月朗星稀,四处都能听到烟花爆竹的声音。过完十五,新年也就过完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恢复如常,大人们做工,孩子们读书,谁都不能再以过年为借口偷懒了。
所以这一晚,注定是最后的狂欢,总有些事要在今夜尘埃落定。
楚王立于王府的庭院中,仰起头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子和皎皎月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母妃离世那一年的正月十五。
那晚,九弟好端端的,突然就在宫宴上大口吐血,黑眼珠一下变得好大,几乎把眼白都给占据了,口鼻中流出的全是乌黑的血。
九弟是一个不得宠的才人生的,一直养在贤妃身边,因九弟生来便聪慧,皇上十分疼爱他,再加上贤妃生前亦是宠冠六宫,皇上便时常去陪伴贤妃和老七、老九。
九弟死时,萧妃正好心地给他喂汤喝,众人皆说是汤的问题。
“可这毒如果是臣妾下的,臣妾又怎会亲自喂给老九喝呢?”
就这样,萧妃把祸事成功甩给了贤妃。在那之前,宫里已经有许多皇子接连死亡,死状与老九相似,萧妃已多次向皇上谏言,说是贤妃用苗疆蛊毒害死了那些孩子们。
那个本该花好月圆的夜晚,贤妃的宫殿终于被查抄,一时搜出许多蛊毒和苗疆专用来诅咒的妖邪之物。
贤妃知道定是宫里有人背叛了自己,可萧妃那时已然是贵妃,代掌凤印,位高权重,下令对贤妃严刑逼供,让她认罪。
萧妃一直嫉妒贤妃的美貌,嫉妒她抢走了自己的宠爱,她喜欢将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摧毁。
萧妃先是让人一点点拔了贤妃的指甲,又让人挑了贤妃的脚筋,最后还扬言要用烙铁毁了她的脸。还好皇上有些良心,劝萧妃不要太过分。
贤妃不愿受辱,只求速死,再加上萧丞相多次带人在朝堂上进谏,让皇上诛杀妖妃,闹得整个朝堂大乱。
就这样,皇上糊里糊涂地用一杯毒酒赐死了贤妃,把年少的楚王贬去了封地。
正月十五欠下的债,就等到正月十五来还吧。十年了,也该有个收场了。
“殿下,花厅已摆好晚膳了。”
邹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王怔了怔,思绪被拉扯了回来,这才惊觉眼前已不知何时出现一片水雾。
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转过身来,眼底不该有的情绪已尽数敛去。
“本王知道了,沈姑娘可赴宴了?”
邹萍自从逃回楚王府后,楚王就安排她贴身伺候沈秋灵了。邹萍与沈秋灵命运相似,也有话可说。
犹豫了片刻,邹萍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但还是如实道:
“殿下,沈姑娘说了,她与谭将军都是沈家的人,也都在为殿下效力。如果殿下执意请她赴宴,还请邀请谭将军一并前往。”
“这不难。”
楚王的笑容温温润润,可眼底却流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哀伤——他如何看不出沈秋灵对老谭的依赖与仰慕?沈秋灵的大半时间都是和老谭在一起的。
可他就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连赵瑾都能拥有黛姬的爱慕与疼惜,为什么自己却得不到沈秋灵哪怕多一点点的关心呢?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也曾贴身照顾着他,但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担心他真的一命呜呼,没人给沈家平反罢了。
自己堂堂一个王爷,明明该是把别人当棋子摆布的,如今看来,自己才似乎更像一个棋子,一个被沈秋灵利用着的棋子。
轻轻叹了口气,楚王踏入了花厅。
……
宫乐奏响,丝竹声徐徐传出,灯火通明的宫殿里歌舞升平,老皇帝坐在龙椅上,薛德妃温顺地坐在一侧,取代了萧贵妃从前的位子。
这次进宫,宣王受到了一众女官和太监的极力追捧,他终于感受到了敬王从前的感觉,一想到今夜敬王就要倒台,日后自己将入主东宫,宣王便激动得合不拢嘴。
他太期待今夜了。
同样期待今夜的,还有敬王。
兄弟二人身着华服,头戴华冠,在开办宫宴的昭华殿门前相遇。宣王如今正在风头上,要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尊重兄长的贤名,连忙后退一步,恭敬道:
“三哥先请。”
敬王冷漠的目光在宣王那嬉皮笑脸的五官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踏进殿中。
宣王紧跟着敬王走进昭华殿。因着提前受到皇帝的叮嘱,门口的禁军对两位皇子进行了仔仔细细地搜身,尤其是对敬王。
敬王知道,父皇放母妃出宫,是为了等他领兵来造反的,可他又不傻。凭他现在的那些兵力,只能留到最后需要鱼死网破的时候硬拼一把。
搜完身,敬王和宣王先后走到皇帝身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冲站在后面的宣王打了个手势,慈祥地笑着说:
“来,坐到你母妃旁边。”
“是。”
宣王得意地走到薛德妃身边,白日里皇上刚为德妃举行了盛大的封妃典礼,晚上又让她在身旁伺候着宫宴,可谓是风水轮流转,这些殊荣终于轮到他们母子了。
“老三啊,你母妃呢?”
老皇帝朝敬王身后望了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回父皇,母妃染了风寒,咳喘不止,恐惊扰圣驾,便留在儿臣的王府中歇息了。”
没有即刻应答,老皇帝端起四角水晶杯里的葡萄美酒,慢慢摇晃着琼浆,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细品着。
敬王就这样被晾在大殿中央,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着,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感与绝望感,他冷酷无情的眼睛里已开始漾出一些担忧与恐慌。
但他很快便收住了。
可姜到底是老的辣,那转瞬即逝的一秒错乱,还是落入了老皇帝的眼睛里——他知道,老三今天一定会捅出点什么事。
剩下的半盏葡萄美酒被一饮而尽,老皇帝咂吧两下嘴,指了指宴席最末的一个位子,连头也不抬一下便道:
“坐下吧。”
那是楚王从前坐的位子。
敬王没有犹豫,转身入座后,很快就招了招手,让侍从们把自己今日带来的贡品献了上来:
“父皇,这是儿臣为您献上的西域美玉。”
那副玉器摆件是竹子的形状,象征气节。红绸一撤,青翠欲滴的玉质展现在众人眼前,天然的成色实在让人移不开眼。众人唏嘘了片刻,无不赞叹此物的罕见珍贵。
一旁的宣王见状,也不甘示弱,只上前行礼道:
“父皇,儿臣这也有一套珍品,想要呈给父皇。”
“哦?老五都准备了什么啊?”
“回父皇,景德镇瓷器素有美名,可谓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据说,这景德镇瓷器呈乳白色,光泽柔和,温润如玉。其胎质轻薄,滋润透影,薄如蝉翼,轻若绸纱。最难得的是,瓷器釉面光滑,晶莹剔透,宛若明镜,光彩照人。如用指轻扣,还能听到脆响,便如泉水叮咚,仿佛磬石奏出的优美乐曲,扣人心弦。”
这段说辞,宣王背了一天一夜,在皇上跟前卖弄起来,还是显得有些紧张笨拙,声音甚至有些发抖。天资聪颖的敬王远远地瞧着宣王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模样,目光中尽是鄙夷。
很快,一套景德镇瓷器被呈上,敬王和宣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只浸过药水的瓷盘上。
薛德妃不知其中底细,见皇上颇感兴趣地把玩着那绘着锦鲤的轻薄瓷杯,便温顺地笑着说:
“陛下可要将今晚的杯盏更换成这套景德镇瓷器?”
“如此甚好!还是爱妃体贴啊!”
说话间,已有太监们上前,将皇上身前的一应用具换成了这套景德镇瓷器,瓷杯、瓷碗、瓷盘、瓷筷,一一摆放在桌上。皇上搂着一旁像大白猫一样的德妃,笑着说:
“来,爱妃帮朕侍菜吧!”
“是。”
薛德妃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老皇帝看惯了萧贵妃此前的飞扬跋扈,如今愈发喜爱女人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只见薛妃将酱汁牛肉、鸭腿、鸡胸肉一一夹到瓷盘中,老皇帝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夹起瓷盘中的一片牛肉。
一瞬间,宣王和敬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报——”
牛肉距离皇上嘴边还有两寸的距离,一个侍卫疾步闯进殿中。
“陛下且慢!有一妇人在宫外求见,声称瓷盘里有毒!”
啪!
皇上手中的瓷筷一瞬间滑落,宣王诡异地勾起嘴角,敬王的心噌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肌肉紧绷——难怪这几日心慌异常,变数到底还是来了。
那妇人被领了进来,敬王一眼望过去,藏在小案下的手便攥紧了衣袍——她这是不想要解药了吗?
“民女来向陛下请罪!”
妇人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此时她已经按剂量服用过东方神医留下的解药,身体的余毒在慢慢排出。
“你是何人?为何说老五进贡的瓷盘上有毒?”
“启禀皇上,民女是幽州人,家中早年遭了悍匪,只活了民女一人。民女走投无路,来长安谋生,意外被敬王殿下收留。”
老三。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角落里的敬王。敬王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面色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皇上轻轻地瞄了敬王一眼,并没有大发雷霆,只将手上把玩着的佛珠撂在桌上,沉声道:
“说下去!”
“是。民女以为敬王殿下只是让民女入府做婢女,没想到他们给民女灌下慢性毒药,让民女为敬王殿下做事。倘若民女不从,他们就不给民女解药。这一次,敬王殿下让民女在宣王殿下进贡的瓷盘上投毒,正是为了谋害陛下,嫁祸给宣王,自己则能顺利登基!”
宣王闻言,立刻拍案而起,指着敬王怒气冲冲道:
“三哥!你竟要害死父皇?我若想投毒又怎会投在自己进贡的瓷盘上?你不要太过分!”
敬王却端起面前杯盏,沿着杯沿吹了吹热气,毫不慌乱地笑着说:
“是啊,你若想投毒又怎会投在自己进贡的瓷盘上,所以你才会嫁祸给我。这件事不是我要陷害你,而是你要陷害我。”
搁下杯盏,敬王看向那妇人,面不改色道:
“我,并不认识这疯妇!”
事态似乎陷入了僵局,可那妇人却忽然回头看向敬王,幽幽地开口道:
“敬王殿下,此刻的北城门,您敢让皇上去查吗?”
“……”
敬王紧绷的脸上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惊讶。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皇上的眼神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剑,无声地划过偌大的宫殿,投向了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