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天地间一片猩红，炮火在地上留下的火苗舔舐着被鲜血浸泡过的黑色土壤，空气中全是让人发呕的甜腥味。
这场战役惨烈的很，北方军只剩下三个小支队，傅将行只好随便带了几个人来搜寻伤员和存活下来的敌军。
方清焰就是其中一员。说实话，参军一事，若非情非得已，傅家用他在家中卧病在床的母亲作为威胁，他是绝不会掺一腿的。
而来翻死人堆，其实是三等兵的工作，他粘着傅将行要来，其实是别有目的。
傅家二少爷人人都知道是个私生子，贱胚子，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露过面。
方清焰带了白色手套，在死人堆里翻着，粘稠的殷红血液浸湿他的袖口。
傅家虽然把私生子丢出去城外养着，却也还是因为大少爷死于之前的战役而想要把二子找回来继承家业。
方清焰此时此刻找的就是这个孩子。
“随便找找得了，”一边的一个士兵耸着鼻子，一脸嫌恶的表情，“找伤员，不就是傅家杀了那么多人，想掩人耳目吗？赶快找找回去算了。”
“嘘，声音小点，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傅家军。”旁边另一个士兵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嘁，要不是家里困难，我死也不会投奔傅家。”那士兵小声跟另一个说着。
“谁不是呢。”
傅家难拢人心，竟已经如此严重。
傅爷要他的二子，又不想光明正大地干这件破事，找了方清焰，来死人堆里找他那刚出生就被无情丢弃的孩子。
至于傅家为什么知道二少爷在这堆死人里，方清焰并不清楚，反正，傅家有的是手段。
找到了就放走方清焰和他全家。傅襄年是这样许诺给方清焰的。
方清焰把一个死尸翻了过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尸臭味在寒冷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最好信守承诺。方清焰心里念叨着。
可这种火天一色，恐怕孩子真在这堆死人里，也是难逃一劫，估计身子早就凉了。
“嗯呃。”一声闷哼声从一堆死人底响起，声音极小，低于蚊蝇。
方清焰已经不下两次翻到这种发出弥留的声音的人了。他这次还是去看了。
等看清楚声音发源体，方清焰皱了皱眉。
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孩子营养不良，身形消瘦得可怜，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他，肩头颤抖，双手十指脏得发黑。
撕破天空的惨叫，似狼般凶狠的眼神，空气中四溅的鲜血，已经把他吓得不轻。
方清焰轻轻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手脚轻缓，生怕自己不小心又吓到这个孩子。他把手轻轻放在孩子的肩头上，用了极温柔的力度。
“小孩，你叫什么？”
那小孩突然警戒起来，猛地缩了缩小小的身子。
“丁，丁南淮。”过了有一分钟之长，那小孩才缓缓开口。
他撒谎了。方清焰看着他左额上方那个小如西米的疤痕。傅家二子才出生就挨了那凶狠泼辣的傅家大奶奶一刀，因为没有及时地就医，留下了一个西米大小的疤痕。
方清焰用细润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丁南淮的疤痕，小心翼翼。丁南淮的身子轻轻一颤。
方清焰抿了抿嘴唇，他的嘴唇已经干涩开裂：“爹娘呢？”
“死了。”
如果说这小孩刚才的神情是可怜得惹人怜爱，那现在他的眼睛，绝对冷峻得让人害怕。
方清焰心里紧了紧。经历过这种不幸的孩子，全国上下，不知有多少。
“我是来救你的。”方清焰直视着丁南淮的眼睛，“以后跟着我，不会饿到你。”说着，方清焰从军衣袋里抽出他的手帕，擦了擦小孩脸上已经干掉的血迹。
丁南淮的父母，准确来说是养父母，确实是死了的。战火中，被误杀的。他躲进死人堆里，想着实在不行翻到他了，他就装死。
可这身上压的尸体实在重得慌，味道也是熏得他无法忍受，他就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如今的世道，豺狼虎豹在地上四窜，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在丁南淮快要死在一片混沌中的时候，眼前的一片黑暗被方清焰划开一个口子。他是对方清焰充满警备心的。
可不知是方清焰声线温柔，朗眉星目的原因，还是眼前人生得白净好看不似那些狠戾的狼虎，丁南淮想选择相信他，相信这人是来救他的。
方清焰的鼻子右边有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像是画上去的一样精致小巧，丁南淮听自己的娘说过，关羽的鼻子右边也有一颗痣。
方清焰把丁南淮扒拉出来，引得旁边的士兵注意了过来。方清焰抱起丁南淮，瞪了一眼周围的士兵。
方清焰是一队的队长，官高一等，那些士兵并不敢说什么。
其实单从一个疤痕，方清焰也不敢轻易地下了结论这就是傅家二子，但看了这孩子惊恐的眼神，方清焰心里莫名地想要帮助他。这种情况，他不带走丁南淮，如果被其他士兵发现，丁南淮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丁南淮被他放下来，用手牵着，丁南淮突然不走了。
“嗯？怎么了？”方清焰蹲下来看着他，眉眼柔和。
“我要叫你什么？”丁南淮咬咬下唇。
方清焰被问住了，他以为丁南淮最多会问他是谁，却不想丁南淮已经把信任给了他。
“你今年几岁了？”方清焰微微一笑。
“9岁了。”丁南淮口齿稍微有点不清，大概是嗓子被冻坏了的原因。
“我比你大11岁，”方清焰抬手刮了刮丁南淮脸上干掉的泥，“都可以做你的叔叔了。”
丁南淮看着他。
“你可以叫我小叔。”
丁南淮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小叔。”
方清焰又直起身来，牵着他走。随便吧，就浅当一下你小叔。
傅将行看到他手上牵的孩子，与方清焰低语：
“找到了？”
“嗯。”
“真是这个孩子？”傅将行看着丁南淮有些狐疑。
“……嗯。应该是了。”
“走，上车。”傅将行赶紧领了方清焰和丁南淮坐进了车。
傅家怕丑事败露，怕到了极致。方清焰低了低眸，并没有说什么。
—
坐在车上，窗外的事物不断穿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傅家的别墅出现在了眼前。方清焰和丁南淮进傅家，是从后门进的。
丁南淮并没有问起方清焰这里是哪里，也未曾问起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只是想相信方清焰，愿意相信方清焰。
傅家的别墅是西式的，一进去就可以看见宽敞的客厅里悬挂着巨大的玻璃灯坠。昂贵的皮革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穿着旗袍的妇女。
那男人身上是黑狐毛领的军装，面色冷峻，看到丁南淮却一怔：
“这是，我的孩子？”
旁边的女人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显然非常地不喜欢丁南淮。
丁南淮害怕地往方清焰身后缩了缩，躲开傅襄年伸过来想要摸他脸的手。
“罢了，我对不住这个孩子，是我的错，”傅襄年自责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现在害怕我，是我的错。慢慢来吧。”傅襄年让宋姨将丁南淮带到一边玩耍，宋姨向丁南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那傅家大奶奶瞪了一眼丁南淮。
丁南淮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害怕地偷偷观察了一眼方清焰。
方清焰看了一眼丁南淮，轻轻点了点头：“没事，去吧，别怕。”
得到了方清焰的许可，丁南淮这才过去了。他知道方清焰和傅襄年有话要说，他相信方清焰不是坏人。
丁南淮走开了，方清焰这才咬了咬牙：“人我已经给你找来了，傅少帅，你得信守承诺。”
傅襄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傅襄年的话冷冰冰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却是重重地砸在了方清焰心上。
方清焰瞪大了眼睛，冲过去一把抓住傅襄年的衣领：“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我把人给你带来，你就放了我们全家！”方清焰嘶吼着，他一向行事谨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冲动过了。
傅襄年被他拽着衣领，却全然无所谓，嘴角勾出一个充满寒意的笑容：“我是说过放了你们全家，但我没说过你那个低贱的母亲不会因为贫病交加死在我放你们的前头。”
他把笑容敛下，挑了挑眉，面容清冷：“方清焰，你最好把你的脏手给我拿下来。”
“你别忘了你家里可不止你母亲和你两个人。”
方清焰一听，颤抖着手把傅襄年松开。
傅襄年这是在用他的妹妹和父亲做要挟。方清焰眼尾发红，压死的声音里满是因为愤怒而产生的嘶哑：“你他娘的真是个畜牲。”
傅襄年被人骂惯了这种话，眼神清淡，下巴微微抬起：“我劝你现在就滚，不要等我改变主意了，又来我脚边哭着求我。”
方清焰手紧紧捏成拳。
他看了看那边偷偷观察他们的丁南淮，心里一横：“你最好说到做到。”
方清焰看着丁南淮可怜的眼神，心狠下来，起身赶快出了傅家的别墅。
全国上下，现在全是这种悲惨的孩子，况且傅家财大力大，养着丁南淮，绝对对丁南淮来说是个绝佳的去处。
就算那傅襄年的太太再不喜欢这个私生子，倒也会看在傅家的面子上护他个周全，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他。
方清焰这样想着，在丁南淮的目光之下离开了傅家。出去的时候，北风微起，凝在他的指尖，冷得吹不到别处去。
丁南淮看着方清焰从傅家门口出去的身影，心都冷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