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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1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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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旧客京华

    一

    汴梁已是初秋气象,秋雨瑟瑟,一阵凉似一阵。潇潇雨声中,这深巷底处的宅邸犹显萧瑟。看似寻常,但是每隔一个时辰就出现的巡逻武士为它增添了令人猜测遐想的无限神秘,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靠近它。但是偶然,他们会听见宅子深处传来的疯狂的嚎叫,一阵响似一阵,凄厉、高昂,让人心中一阵阵发怵,人们纷纷传说宅子里闹鬼了。

    身穿绛袍的男子徐徐走来,验腰牌,看手谕,一系列繁琐而仔细的手续后,方由守卫带着引向府邸深处。雨声潇潇,似萧瑟合奏,檐下急雨,伴着院中芭蕉,更增几分漠漠寒意。展昭一路行来,眼梢带处,隐见回廊、角落,皆有守卫身影。

    厅中端坐着一位身着蟒袍的男子,显见得这蟒袍已是晦暗陈旧,加上他面容枯槁白发萧疏,更增几分凄淡。刹那间,展昭也几乎认不出这曾是威震一方的襄阳王赵爵。

    这一抹红色踏入大厅的时候,赵爵心里猛地一跳。这么多年,他被囚禁在这里,不杀,不放,什么说法都没有。他起先怕被杀头,但是后来他发现,寂寞比杀头更可怕。他被寂寞这种虫子咬得千疮百孔,唯一能交谈的,就是身边的几个老太监。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展昭的消息。研究他,已经是他枯井生涯中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无数次的思考,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他的身边人一个个会被他策反?他想要的是什么?他靠的又是什么?他的这盘棋,为什么败在他手里?

    展昭施了个礼,赵爵站起来,凑近他,很认真的看着他。他的动作颤巍巍的,完全是个老人了。展昭心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忍,和颜道:“王爷。”

    “点蜡烛,点蜡烛!把满堂蜡烛都点起来!”他兴奋地叫道:“是展昭!上酒!上酒!”又狡黠的笑道:“展昭,你敢喝我的酒吗?”

    展昭平静言道:“谢王爷。”

    “好,好!”他笑得更欢畅了:“我的酒没把你毒死,很好很好。你走后,我就后悔了,我想毒死了你,这普天之下,我到哪儿去找我的敌人?不不,这话不对,我的敌人很多,但是这样出色的敌人没几个,你让我棋逢对手啊。这些年来,我被赵祯关在这里,不杀,不放,好吃好喝的待着,就是要磨死你。展昭,我这侄子心深的很,他给我什么刑罚?是寂寞。我终于要让寂寞杀死了,这叫——”他做了咔擦的手势:“杀人不用刀。”

    展昭沉默着,经御医诊断,赵爵已是病入膏肓了。他多次提出要见展昭,这一次赵祯念在他去日无多的份上,才同意。

    “坐,坐。”看着老太监端上了酒,赵爵熟稔道:“喝酒喝酒,今日里,痛快啊!展昭,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总得找件事干,我就研究你,所有的精力都在研究你。研究你这个人是件很有趣的事,你这个人,是个异数。”

    “王爷抬爱了,展昭不过是个普通人。”展昭微微撩袍,在他对面坐下,眸色平静无波。

    “不不,”赵爵自饮了半杯,道:“你文武兼修,明明可以科举入仕,却偏偏耀武楼献艺,走上了武官这条道。你重情重义,跟着老包,却偏偏做着铁面无情的事。展昭,可知当今朝廷重文轻武,狄青这般军功,韩琦给过他面子没有?你这条路,走得艰难啊。”

    “展昭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赵爵看了他一眼,又自饮一口,道:“好好,是条汉子。展昭,如果你为我所用,一定不是今日这个三品官衔。这人间的荣华富贵,我都会给你,权力、财富、女人,你要什么有什么……。”

    “展昭不可能为王爷所用。”展昭冷静的道:“道不同,唯有殊途。”

    “道不同?”赵爵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你以为我不会做皇帝?我要是坐上了天子的宝座,我照样会任用能人贤士,我也照样会治理好这个国家,我的能力比赵桢强太多太多。赵祯这小子算什么?软蛋!就像他爹一样,什么澶渊之盟,就是送钱给契丹小儿!送钱有什么用?要打!让我大宋的铁蹄踏遍天下,让契丹、西夏都跪倒在我大宋的脚下!”他站了起来,衣袖在烛光中挥舞,白发飞扬,振臂挥舞:“若是我统治天下,我必做始皇第二,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展昭静静的看着他,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他激动地走来走去,在烛光中穿梭狂走,看他双眸射出狂妄的光芒。他来来回回绕着大厅走了好几圈,直到走累了,方回到展昭面前,激动的看着他,还沉浸在做皇帝的美梦中,鼻尖冒着汗,道:“展昭,你说呢?”

    展昭淡然道:“王爷现在说得慷慨激昂,可是冲霄楼内的盟书,却是暗通北辽,共取我中原大地。怕的是王爷一朝为君,不是诸侯尽西来,而是我朝我民,共为王爷狼子野心之牺牲!”

    赵爵脸上热烘烘的,犹如给展昭打了个重重的耳光,脸顿时红了,强笑着坐下,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盟书,做不得数,只是手段而已。”

    “大奸似忠。”展昭道:“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一生真伪,自会盖棺论定。”

    “盖棺论定?青史写就?”赵爵不屑道:“展昭,你别以为你出生入死,就能青史留名。百年以后,史书上找不到你展昭的名字!”

    “青史留名,展昭从未想过。若是求名利二字,展昭今日就不会追随包大人,站于青天之后。展昭只是个普通人,尽我职,做我事,如此而已。”

    “你太谦虚了。”赵爵又阴森森的笑道:“喝下那杯毒酒时,你不怕吗?”

    “怕。”展昭直视他,坦率的说。

    “怕死?”

    “不怕死,怕的是身后妻子孤苦伶仃。”

    “怕为什么还要喝?”

    “师妹于我是恩,是义。恩义当前,不得不尔。”他澄澈的眸子从容望着赵爵,薄唇微启,缓缓答来。

    “不懂你这个人。”赵爵慢慢摇头,喝了半杯酒,道:“恩义是小道,你让恩义拘了手脚,这是你不聪明的地方。”

    “恩义是大道。”展昭从容道:“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君子修其天爵。今上胜于王爷,便在仁和义。《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今上宽厚仁德,从谏如流,以百姓心为心。正因为今上之仁德,海纳百川之心胸,方才有范大人,包大人,韩大人,富大人等这一批以天下为己任之君子,朝堂之上,方能邪不压正,方能缔造此海晏河清之太平盛世。王爷是有才,文武双修才高八斗,但是仅限于枭雄。君王必须克制个人的欲望,事事为天下着想,王爷,您败在道,败在心。”

    过了很久,赵爵才斜过眼睛,冷冷看着展昭。展昭端坐着,剑眉星目,朗朗如松,赵爵明白了他魅力所在,他实践的是道,是用人格和生命在实践道,所以自己身边的人会一个个被其感动,愿意信任他,追随他。

    赵爵又慢慢喝了口酒,道:“听说此次邕州城下,你力抗交趾,立了大功?”

    “谈不上。”展昭淡淡道:“众志成城,是大家的功劳。”

    “这一仗打得很过瘾?”

    “很艰难,对方亦是名将。”

    赵爵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明,狡黠的笑道:“这一次,交趾定不会承认主动进攻我朝?”

    “这是朝廷的事,展昭无权置喙。”但是心里,他也不得不佩服赵爵的老辣。交趾果然道,李有德擅自出兵,并未得到交趾王朝的允可,现在李有德阵亡,交趾国内也褫夺了他的封号和荣誉,并对他的家族作出流放的决定,交趾这样,朝廷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赵爵手指轻弹桌面,“哼”了一声,道:“这是朝廷对于邦国的一贯态度,和为贵,总是没个强硬的态度。□□建国,修文偃武,认为此才是千秋万代之道。但再这样下去,军事必当积弱,繁华不过百年……。”

    “是,幽云十六州尚未收复,尚有北辽、西夏觊觎我大好河山,王爷所想,并非谬虑。”

    展昭寥寥数言,使赵爵大为兴奋,他追忆起当年时光,道:“当年真宗亲征,本王随驾,澶州一战,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大将萧挞凛就被张环床子弩击中而亡。展昭,当年本王年轻得很,也亲自上阵,刀剑挥处,敌人人头落地,血溅了我一身。可是却让我充满激情,充满战胜者的快乐和骄傲。我不同于我的哥哥,我哥哥这个人,有时候糊涂得很,搞什么封禅……。”

    往昔的荣光激情让他的双眼迸发出光彩,他仰首喝下一大口酒,转向展昭,亢奋道:“展昭,你看,我们可以做知音……。”

    他话音未落,展昭倏地站起,清澈双眸中闪耀着凛凛寒光,一字一句道:“王爷,展昭与你,正邪永不两立!小娟为你鸩杀,钟夫人贞烈而亡,韩翔惨死于冲霄楼中,此等血债,展昭无一日而忘。你身处荣华富贵却包藏豺狐之心,不顾苍生黎民,以兵燹之灾成全你帝王幻梦,可谓罪大恶极!今上不杀你,是今上宽容,但你自己,可曾经得起良心的审判?”

    赵爵目瞪口呆,看着烛光下这正气凛然的男子,颤抖着双手,悲哀道:“我已经要死了,难道你不能对一个风烛残年,走向生命末途的老人说一点安慰的话吗?”

    展昭紧紧抿着嘴,清澈的眸中跳动着小簇的火焰,良久,才道:“我若谅解于你,天上的英灵必将轻视于我。王爷,展昭不愿说欺心之话!”

    他拱了拱手,决然离去,望着这绛袍消失在雨幕之中,赵爵呆滞的收回目光,看见案上的酒,展昭面前的丝毫未沾。他呆呆的坐了很久,然后狠命将展昭座位前的那盏酒掷在地上,听着碎片滚地的声音,他疯狂的笑了,笑中,夹杂着绝望的泪……。

    暮色四合,雨声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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