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第四十二章
二十四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小院的紫藤花灿烂怒放,绿叶如瀑,花儿成串的垂下,粉嘟嘟的,清香阵阵,平添几许清凉。紫藤花下的小方桌,已摆上了精美的各色菜肴,有清淡如玉的茶叶虾仁,香味四溢鲜美可口的荷叶粉蒸肉,还有炒得透明爽脆的藕片和雪雪白的菱肉,边上是一壶烫好的琥珀美酒,荔红还在不断往外端菜,郑玉润制止道:“够了够了,荔红,沈大夫脚还不好,看她拄着拐杖烧,我怎么过意得去?”
“我可拦不住她!”荔红笑道:“这可是展夫人的心意,您可是展大人的救命恩人!”
郑玉润边摇头笑着,便踏进厨房,看到沈晗腋下拄着拐,还蹦来蹦去照看着灶头上的菜,忙道:“沈大夫,您看,您的脚还没有好,这样子热的天气还烧得这样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沈晗揭着砂锅的盖子,用筷子戳一戳鸡肉道:“都是荔红在打下手,我就管放放油盐酱醋什么的。郑大夫快去外面坐,菜马上就好了。”
“展夫人可是抬举我了,我哪懂这菜。”荔红进来笑道:“郑大夫您瞧,展夫人这手艺,就是做个虾也和我们这儿完全不一样。那虾仁都是她用绣花针一个个挑出来的,所以说,江南那边的人就是灵巧。您说,谁会想得出用荷叶来蒸肉啊。”
“瞎弄弄,瞎弄弄。”沈晗笑道:“可惜今儿琼华和白五哥都没空,否则我还得做它十个八个菜。”
“看你这金鸡独立的架势,还要整十个八个菜,脚非得肿了不可。”荔红道。
沈晗俏皮一笑:“那就来个金鸡宴。等我再练练这撑着拐杖跳来跳去,熟练一点了再烧个十个八个啊。”
“别,别。”郑玉润笑道:“您这腿还没好,下次要是这样跳来跳去的烧菜,可只有展大人敢吃了。我们要是来个十个八个的,非把您累趴了不可。”
“没事,皮实着呢。”沈晗甜甜笑道:“想当年,我刚来汴梁,就在开封府里帮厨。每天就和马大嫂把蒸架举上举下的,力气都练出来了。”
“原来你就是一直烧菜给展大人吃,然后就让展大人喜欢上你了?”荔红惊喜的瞪大眼睛,仿佛找到了武林秘诀似的,快言快语道:“快教我快教我,怎么把菜烧得好吃,怎么抓住男人的心?”
沈晗脆声笑道:“傻荔红,你看看他那样子,是爱吃的人吗?”
“我不管,”荔红撅着嘴道:“反正你得教我。”
“行行,一定教你。现在先帮我把这道荔枝鸡端出去。”
紫藤花下,郑玉润品着美酒,吃了一块荔枝鸡,细细的咀嚼着。这道鸡简直绝了,既有鸡的鲜美,又有荔枝的清香,恰到好处的中和在一起,唇齿溢香,伴着琥珀酒的醇厚,相得益彰,更增佳味,不禁连声赞道:“我敢说,邕州最好的酒楼也烧不出这些菜,沈大夫,兰质蕙心贤惠纯良,世上少有。”
沈晗红了脸道:“我哪有这样好,世上比我好的女子不知几千几万呢。”
“不,”他的记忆里出现一个女子,白衣如雪,貌美如花,虽然神情总是冷冷的,但他知道她有一颗炽热善良的心,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他们并肩作战,斩断病魔的利爪;没有想到,十多年后,他会和她的徒弟再一次的与瘟疫作战,她们同样的坚韧、忘我、勇敢,他轻轻放下酒盏,唇边浮起惆怅的微笑:“你和你的师父一样,是奇女子。”
“师父比我出色百倍,她心无旁骛,踏遍青山,只为济世救人。而让我分心的东西太多,决定我成不了大医。”
“但是你冰雪聪明……”郑玉润有些遗憾,他不得不承认沈晗说的是实情。她在家庭上,特别丈夫上投的心太多,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贤妻良母可以成为优秀的医生,但是离顶尖的医生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他又豁达一笑:“可是你已经够幸运了,有这样出色的丈夫,这样幸福的家庭,作为女子,夫复何求呢?”他又关切的问道:“你师父,还是单身一人吗?”
沈晗黯然的点点头:“是的,师父的性子是不愿意依靠谁的。大哥亲自请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是她拒绝了。一想到她孤零零的住在庐山,我就很不好受。”
郑玉润用手指轻轻敲击桌子,微微怅然道:“不必难受,你师父不是俗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活脱脱就是描写你师父的。”
“师父确实洁若冰雪,美如仙子,但是郑大夫有所不知,师父外表冷若冰霜,对我却充满母爱。这些年,沈晗遇到什么难处,师父总是马上出现。我也一直纳闷,师父怎么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似的,后来细细回味,才明白其实师父一直在暗处关心我,从没离开过。”她的眼睛湿润了,泛着晶莹的泪花,轻声道:“师父在我心里的地位,就像娘一样。沈晗苦命,父母双亡,但沈晗又何其幸运,拥有双倍的爱。”
郑玉润沉默了一会儿,以指叩桌,吟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听着曹操的《短歌行》,一层淡淡的泪雾蒙上了沈晗的双眸。她心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世上苦的人实在太多了,傅蕴锦一生给人当作工具,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嫣然姐姐为了追求真爱,丧生于鸩酒之下;稚菊善良淡泊,老天却连孙大哥都没为她留住。郑大夫一生治病救人,妻女却死于忘恩负义小人之手。人生的欢乐当真是譬若朝露,去日苦多。就是我和大哥,也经历了这些艰难险阻,我的心没有一日不为他担着,如果深想下去,这到底是苦还是乐?也许是,苦中含着乐,乐中含着苦。”
郑玉润见沈晗泪光莹然,深觉歉意,深深呼吸一口,泛起微笑,转换话题道:“沈大夫,美酒虽好,我也只能小酌几杯。今后浸泡在酒缸里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禁军的这帮小伙子帮我盖了房子,又整治一新,接下来的日子,我也要重操旧业,将后半生用于治病救人。”
沈晗微笑道:“那真是邕州百姓的福气。”
郑玉润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医书,道:“沈大夫,这是祖辈所著之郑家飞针,请你收好。”
“不不,”沈晗满脸通红推托着:“郑大夫,这是您家不传之秘,我是外人,怎可收下?”
“我不会再有后人了。”郑玉润黯然道:“也不会再收徒了。我不想我死后,郑家飞针成为绝响。孩子,你宅心仁厚聪明过人,是成为大医的好料子。回去好好研究,让郑家飞针发扬光大。我等行医之人,求的只是悬壶济世,这卷医书能到你手中,我也就心安了。”
沈晗只能接过医书,珍藏在怀中,见郑家飞针又有了传人,郑玉润大为欣悦,又连斟几杯美酒,和沈晗谈起天南地北之旧事。紫藤花下,笑语连连,不觉已至未时,方才微醺而归。
午后沈晗颇为困倦,刚小睡了一会儿,韦琼华便来了,一进来便急急忙忙道:“小鱼儿,小鱼儿,快,有急事!快随我到一个好地方,有贵客要见你!”
沈晗吃了一惊,忙披衣下床道:“有什么贵客,千里迢迢要到邕州见我?是我师父吗?”
“去了就知道。”韦琼华又道:“你这般朴素可不能去见贵客,来,让我给你打扮打扮。”说着,便命几名丫环陆续捧着妆盒、脂粉、衣服等进来,将沈晗小小房间挤得满满的。沈晗一向素面朝天,此时给丫鬟抹着香粉胭脂,不由很不自在,羞涩道:“这是做什么?脸擦得这样白,又点胭脂又啥的,搞得像新嫁娘一样?”
看着菱花镜中的人儿,本是清丽如画,薄施脂粉更是明艳照人,韦琼华笑道:“你要是新嫁娘啊,全邕州的新娘都比不了你。可叹这个人真是坏,还扮做男子,白白和我做了一回假凤虚凰。看吧,有了你这个夫君,我恐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沈晗羞涩而笑,柔声道:“对不起啊。”又悄悄道:“白五哥风流倜傥,俊美无双,难不成不合你的眼?”
韦琼华怅然道:“他是江湖客,且肯为我留在邕州?而我爹年事已高,我又怎能舍他而去?再说我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将来没有我这个姐姐在边上帮衬,这个大土司的宝座我们韦家怎能坐得住?”
沈晗惊讶道:“这大土司不是代代相传的吗?自然是落在你大弟弟头上。”
“哪有这么简单?争权夺利中不知隐藏多少血雨腥风!”韦琼华叹道:“这一次镇守邕州,守住关口,我指挥了几场漂亮的战役,威名终于建立了起来。将来我弟弟做了大土司,有我这个姐姐在,没有人敢动他这个宝座的脑筋。”
沈晗微微一笑:“琼华当真是女中豪杰。”心中却叹息道:“但如此一来,琼华也是高处不胜寒,和白五哥也是有缘无分了。”
韦琼华心中哪会不想到此处利害关节?但上天造人,自有各人使命,离权力名利近一步,便离人间温情远一步。她何尝不羡慕昭晗夫妻恩爱,何尝不想与白玉堂携手江湖逍遥终生?但既然得不到便也不去多想,豪爽一笑,打开妆盒,道:“小鱼儿,挑几样漂亮的首饰,还别说,你打扮起来真像仙女儿一样。”
这妆盒中有亮晶晶的八宝花钿,有金碧辉煌的凤头金钗,有碧绿莹润的翡翠头面,沈晗羞涩笑道:“琼华,谢谢,但这些首饰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韦琼华急道:“你我好姐妹,我送你几件首饰有什么打紧?小鱼儿,我和你说,你可别给我摆出官宦夫人的架子,做出一副清正廉明的模样,我可看不惯啊。我见你头上成日插着的就是这一枝蝴蝶步摇,也没换过什么,才给你打了这几样时新的首饰,难道我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不成?”
见她气急,沈晗忙柔声道:“琼华,瞧你说的,你我好姐妹,情意深重,我又怎会把你当外人一般对待?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这些累累赘赘的东西。旁人看着是金银首饰,我看着却觉得是石头一般,非是针对你的,还请你见谅。”
韦琼华稍稍气平,又问道:“那你头上这支蝴蝶步摇,难不成不是首饰?可见你是口是心非。”
沈晗柔柔道:“这支步摇,是大哥赠予我的。当年他深入襄阳,九死一生,回来身负重伤,怀中却还珍藏着这支步摇。”她不觉眼眶微湿,低声道:“琼华,你说我怎能不珍惜?”
韦琼华也感恻然,轻按她肩,道:“听白玉堂说,所以你们成亲,也没有像样的婚礼?还经过了好一番波折?”
遥想旧事,沈晗依然心如针扎,隐隐作痛,她勉强一笑,道:“那时就想成了亲,可以好好照顾他。别的什么都没想。”
韦琼华悄声问道:“小鱼儿,拜堂成亲是女子一生之最风光之事,你当时草草成亲,难道心里头没有一丝遗憾?”
“他平安喜乐,便是我最大心愿,这些小事,我计较什么?”沈晗淡淡笑道。
“小鱼儿就是心大。”韦琼华又拿出一件绣满繁花,精致极了的红色衣裙,笑道:“首饰已经不愿意接受了,这件衣服可得给我穿上。”
沈晗只能由她摆布,纳闷道:“琼华,到底是何贵客,值得这样隆重?难不成,是京里来的王公贵戚?”
韦琼华含笑道:“到了那边就明白。”见她梳了新样式的头发,又换了这件红色新衣,亭亭玉立,明艳不可方物,当真如芙蕖怒放,朝霞初生,这纯真腼腆的少女神态,又怎看得出是一子之母?不禁笑道:“小鱼儿,如我是男人,一定和你那展昭争一争,怎么也得把你抢过来。你说展昭怎么这般好福气,就娶得到这么好的小鱼儿?德容工貌,可都占全了。”
沈晗羞涩笑道:“快别夸我了,我算什么啊,琼华才是巾帼英雄,上阵杀敌,杀伐决断,须眉都不及你。”又微蹙双眉,道:“可是我这腿伤还没好,拄着拐杖见贵客,可是失礼了。”
韦琼华扶住她肩笑道:“傻鱼儿,你坐着不就行了?这人啊,可是你做什么都不会计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