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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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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从山坳上毛竹山的路,是近乎笔直的悬崖。在夜色中,它呈现出油亮的黑色,就像一条江里突然涌出来的鲶鱼,在翻江倒海后无奈的驻扎在这里了。但是它还是不安分的扭动着,让那些花花树树代替它扭动,代替它发出愤怒的低吼。它们连同悬崖一起,在雨中一起大声□□,大声呼喊,山的灵魂和树的灵魂咆哮着,愤怒着。在造物主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它们厌恶在这山里拼杀的你死我活,厌恶鲜血浸润了每一处石缝,蜿蜒到草叶和树的根系,然后生命一点点的消失。神的眼睛看到有的灵魂轻盈透明,升至天空,看到天空突然绽放出令人心醉的颜色,然后他们像孩子一样有着矫健的身体,闪亮的眼睛,安详如同初生。也看到地狱的门洞开,生出无数变形的手和熊熊的火焰,将死者拉了下去。山和树的神深重的叹息,强大的树只会爱护弱小的植物,唯有人类,搏斗、厮杀,轮回反复,乐此不疲。

    展昭走在最前面,这里没有路,全靠攀援。脚必须踏在可靠处,手握住树,借一把力,才能一步步往高处前进。后面百来个人,衔枚而行,鸦雀无声,大雨浇在他们头上,抽打着年轻的身体,但每个人都发挥了自己的最佳状态。这是一支队伍,然而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攀登的过程中如果失足坠下,就像一片孤零零的落叶坠在山谷之中,即使是前后的同伴都无法挽救。衔枚而行,勇往直前,全凭毅力和身体素质,生和死就在眼前一线,亲如手足的兄弟们,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不能有。耳中只有雨声,风声,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申六虎没有懈怠,他就在毛竹山的山顶上。毛竹山的山顶是光滑如镜的一块大石头,倾斜状,要费点神才站得稳。展昭退入的山坳,毛竹和茅坑是最有利的两个山头,但是容纳的人有限,他只能把其余人马安排在别的山头。

    他在等待,等待雨停,万箭齐发。这是特制的火箭,射在山坳的草丛上,立刻会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很快会弥漫到山洞内,禁军不得不给逼出来。只要逼出来,他就占尽地利,自高而下的位置,会让他百发百中的。

    但是他也判断他们不会束手待毙的,这是一支精悍的队伍,他已经尝到了味道。让他庆幸的是,展昭中了箭,李倩在这支箭上淬炼了毒。她熬制的药,在火上散发出甜媚的味道,似无数条纠缠的绿色妖蛇,争先恐后的发出令人心悸的歌声。申六虎不解的嗅嗅鼻子,道:“这是什么药?闻着味道还是甜的。”李倩回头妩媚的一笑,火光中这女人的笑容是销魂的,懒懒地回答:“这是眼儿媚。闻着好闻,但是破了皮,就像无数个铁蒺藜在刺你,痛得要在床上翻滚。滚来滚去,滚上两个时辰人就没了。”她似有遗憾的微微吐了口气,道:“这眼儿媚提炼可是难,要不是展昭,我还不舍得用呢。”

    申六虎暂时无法判断展昭的生死。这是他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他直觉展昭会创造奇迹的,但是上毛竹山是没有路的,他相信展昭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大雨夜受着箭伤的情况下攀登悬崖上山。可他依旧绷紧了神经,他让他的手下冒雨观察上山的各个方向。他自己也守在一处,紧盯着山下。

    大雨打得人全身哆嗦,喽罗们缩了缩脖子,能偷懒就偷懒,他们不相信这个黑夜禁军会上山,他们又不是天神,哪有这本事?他们冷得发抖,不时搓搓手脚,视线也不集中在一处,时远时近的,应付着申六虎。

    离山头没有多少距离了,一个土匪看到了大雨中攀援的人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晃了晃脑袋,睁大了眼睛,没错,确实是列队而上的战士。这个发现让他汗毛孔上猛地一张,随后尖叫的声音从喉咙口提出来,大声道:“大当家的,禁军,禁军爬上来了!”

    申六虎赶紧转了个方向,注视着。禁军已经突破了半山腰,攀援而上。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道:“熊包们,看看人家的队伍,这才是爷们!给我学着点!”然后他的独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芒,手持弓箭,瞄准了移动的人影,射出了凌厉的连珠箭。

    呼啸的箭矢,在半空中闪着黑色的光芒,飞驰而来,紧迫时刻,展昭来不及思考,立刻运动丹田之气,像一只雄鹰飞身而上,徒手接住箭矢。然后运气双足轻点山壁,以“踏雪无痕”的轻功旋身而上。他必须解决掉弓箭手,否则下面的兄弟将性命不保。

    在他后面的梅英看得真切,心中一沉,运气施功,封锁的穴道势必冲开,潜伏的毒会随血液在短时间流遍全身。他的眸中顿时一阵酸涩,热泪模糊了视线,但是马上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只有尽快攀上山头,助展大人杀敌。

    申六虎来不及换箭,布阵,他手上的弓箭就被一把光华灿烂的青锋砍成两段,他急忙向后纵跃,才躲过了随之而来的另一剑。看着傲立于雨中的青松般笔挺的身躯,他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展昭会上来。巨阙泼洒的银光中,他预备的弓箭手被放倒一大片,赶紧抽出紫金大刀与展昭过招。剑光霍霍,刀光闪烁,刀剑相击,申六虎忍不住道:“展昭,你不是中了毒箭?”

    “阎王爷不收展某!”展昭冷笑着傲然而答,他已经感到了剧痛,现在支撑的全部是意志。让他焦心的是视力模糊,否则申六虎不在话下,但是一阵又一阵模糊的视力,必须让他辨别细微的刀声。雨声很大,刀声轻易无法辨认,他竖起耳朵,听着金属的声音。紫金大刀也不是凡物,金属的共鸣声迥异于其它兵器的声音,那是带着一点厚重的声音,能够穿透雨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但是他看不清脚下了,他的脚步一个打滑,险些中了申六虎的刀。申六虎稍稍愕然,立刻狂笑道:“展昭,你毒发了!你不行了!”

    必须拖,这是展昭唯一的念头,拖到百来个兄弟们全部安全上山,拖到战旗插上山头,拖到李昭亮率大军来援。痛,全身骨头都在痛,小腹痛得厉害,迫使他在挡了申六虎十几招后仗剑而立,申六虎道:“是条铁汉!展昭,老申佩服你,到了阎罗王那儿先替老申问个好!”

    展昭冷冷看着他,眼前一片黑暗。但是也灵台清明,进入无我之界。他从小我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将孟师父传授的“沧溟剑法”用到极致,这是以死求生的剑法,先露破绽,等到对方上当时,剑随人手,将对方笼于剑光之下。申六虎果然上当,只听得展昭一声清啸,剑光暴起,跟随他多年的巨阙神物天生,似从海水中汹涌而出的巨龙,凌空而展,翻空而起,又如纷纷扬扬的大雪,银光闪闪,剑招迭出,瞬时击倒一片敌人,申六虎的左手拇指也给斩断。

    申六虎兽性大发,举着紫金大刀迎面击来,只听“当”的一声,有人挡在了展昭面前,是梅英,禁军们已经上了山头,展昭心头一宽,忙问:“都上来了?”

    “展大人放心,都上来了!”和申六虎相搏的间隙,梅英急道:“展大人怎么样?”

    “无碍!”话音未落,申六虎一刀又来,梅英剑法毕竟不到火候,展昭疾如闪电的一击,挡住了申六虎的这一刀,胸中血气翻腾,但还嘱咐梅英:“快去帮其他兄弟,这里我挡得住!”

    “不行!”梅英已经观察到展昭的眼睛看不见了,他全凭耳力和经验接住了申六虎的刀法,梅英暴喝一声,迎剑而上冲向申六虎,申六虎冷笑道:“小子,你还嫩了些!”他反手一招“猛虎啸山”,右臂一拧,向梅英头上劈去。千钧一发之际,展昭接住了申六虎这一刀,喝道:“梅英退下!”

    “我不听!”梅英发疯般的冲向申六虎,他想死就死吧,至少保住展大人。他打得全无招法,申六虎被疯狂的剑法倒也纠缠的哭笑不得,但是他很快稳住了阵脚,他的刀法排山倒海一般施展开了。

    “展昭,他在你右边,浩荡云海!”

    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展昭的耳际,是白玉堂,他们已经攻了上来。大军在解决分布在其余山头的大批土匪,盛涛支援程骏,白玉堂带忠信门子弟援助展昭。他的剑法如鬼魅一般,飞珠散霞,清流贱石,一出剑就放倒了一批。但是申六虎也训练他的手下按照交趾的兵法布了“矮虎阵”,阵法轻灵古怪,一时倒也难缠。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他看到了展昭的艰难,可自己也被这矮虎阵缠住,还帮不了忙,只能乘隙示警。

    展昭心头一喜,身形往左边一闪,手腕一扬,剑招如云海连绵,又似万马奔腾而来,招招击向申六虎面门,逼得申六虎一个踉跄。

    白玉堂剑如白虹,奈何这“矮虎阵”十分离奇,十人一阵,两个为一组,忽而向南,忽而向北,身形游移不定,刚砍南面的那两个,不知他们脚步怎么一错,北面的一个滚地龙就过来了,南面的又不见了。他气道:“这是什么古怪阵法,像蜘蛛一样,给这劳什子黏住了!”

    展昭听见了,急切问道:“梅英,弟兄们也在阵法中?”

    梅英放眼看去,果然如此,大约十人围住五六人,任你左劈右杀,就是冲不出去,他急道:“展大人,是。”

    “泽琰,”展昭冷静道:“阵法万变不离其中,你看看和五行阵有无相似之处?”

    “好!”白玉堂刚一应声,忽见申六虎一刀又来,赶紧道:“展昭,向后闪!”

    展昭猛地向后一闪,但是背上一阵剧痛,好像一把大锤子重重击来,让他几乎持不住手中之剑,拼尽全力接了申六虎一刀,但是脚步微晃,退了三步。白玉堂大惊,立刻道:“明月天山!”

    “明月天山”是似真似幻的一剑,剑招十分老到,而且内力澎湃,展昭已经无力使出。再强的意志力也无法支持□□的孱弱了,申六虎乘机金刀直前,刀刃刺中了展昭的右胸。他忍痛一拔,温热的鲜血随着撕裂的肌肉喷涌而出,展昭捂住伤口,背靠着石壁,再一次的强站起来。

    “展昭!”白玉堂大急之下,心神突然明澈,看到了矮虎阵和五行阵的相似之处,大叫道:“兄弟们,刺南面的那个,砍他左脚!”

    有了突破口,阵法就好破了,他率先从矮虎阵脱身,直冲到展昭面前,白衣如雪,剑如长虹,在大雨中激荡而起。他是万仞山中一片纤尘不染的白色云朵,又是天山中的苍茫月色,惊电飙雷的剑法带着骄傲和自负,在雨夜之中绽放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凌厉的剑势像月度飞霜。剑花错落,溅满了土匪的鲜血。杀人如麻,白玉堂却面不改色,冷笑着逼向申六虎。申六虎接了他几招,便知非此人对手,当下吹起竹哨,带着残兵利用熟悉的地形消失在雨中。白玉堂欲待追,听到低低的声音:“泽琰……,穷寇莫追,小心……埋伏。”

    “展昭!”白玉堂急忙回首,看到展昭艰难的扶剑而立,梅英已经扶住了他,他的胸口不断地涌出鲜血,嘴角也是。白玉堂忙扶他躺下,撕下衣襟,摸出他怀中之药,急声问道:“哪个瓶是金创药?”

    展昭已经无力回答,梅英忙道:“红色的!红色的!”

    白玉堂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剩下的药粉都倒在展昭伤口中,用衣襟缠上,打了个结。洇染的鲜血冲湿了衣襟,也沾湿了白玉堂的手掌,他急点几处止血穴道。却见展昭微微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颤着,梅英急忙将耳朵凑在他唇边。

    “兄弟们……有无伤亡?”

    “没有伤亡!”梅英立刻道,又环视了一下这些年轻的脸,他们的眼泪夺眶而出,蓦地跪倒了,围成一圈。

    展昭欣慰的颌了颌首,想起什么,将手伸给梅英,梅英忙道:“展大人,您安心躺着,兄弟们抬您下山。”

    他一定要支起身子,靠在梅英怀中,颤抖的手握住梅英,薄唇轻轻颤着,在梅英耳边低低道:“战旗!战旗!辛誉宗他们……不上来,申六虎恐怕会……突袭。”

    谁都忘了战旗!梅英忙含泪大声命令杨瀚,道:“插战旗!快!”

    战旗插上去了,在黎明的曙光中迎风而扬,猎猎作响,梅英忙道:“展大人放心,辛誉宗他们看到战旗,就会上山的!”

    展昭唇角微扬,煦然的微笑了,向着战旗飘扬的方向看去。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听到了战旗飞扬的声音,蓦地放松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在梅英的怀中昏迷过去。

    “展大人!展大人!”士兵们急呼着,白玉堂急道:“快下山!找大夫!”

    没有担架,士兵们争先恐后的要抬展昭。四个士兵稳稳的伸出双手,将展昭托住,一步一步向山下挪去。遇到难走的道就跪着前进,力争不让展昭有一丝颠簸,一丝不适。遇到转弯处,再加上两人,合力抬着展昭。他们轮换着,用最大的耐心和细心照顾着他们心中最敬爱的兄长。

    走到半山腰,遇到程骏盛涛和辛誉宗他们,程骏大惊失色,道:“展大人怎么了?”

    “展大人在抢孟元彪时中了毒箭,他不让说。”梅英抹着眼泪道。

    “我来抬!”辛誉宗抢了上来,推开罗虎竹,双手平平扶住展昭的肩。这英挺的面容沉睡着,已经一无所知,身上盖着士兵们脱下的衣服,鼻息微弱的翕动着。辛誉宗眼眶一热,大滴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程骏喝道:“大小伙子,哭什么?”

    但他自己眼眶也湿了,他握住展昭的手,这手冰凉,修长的手指静静握在程骏手中,宁静得如同初初入眠。程骏的眼前闪过他掩饰伤痛的细微动作,紧皱的眉头,踉跄的脚步,微颤的双手,额头的冷汗,和不动声色吩咐辛誉宗拿火褶子过来照明,程骏当时就奇怪,明明自己站在他身旁,手里就有火褶子,为什么要辛誉宗的?现在心中突然明了,他要辛誉宗扶他下台阶,当时他的视线就模糊了。可叹自己为什么这样粗心?还让他单独带着一支队伍攻取毛竹山,他凭的全是意志啊!

    “我来抬熊飞!”程骏执意换下梅英,抬着展昭的腰。盛涛也换下了一个士兵,抬着展昭,虎目含泪道:“熊飞,为侠,入仕,你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看到程俊和盛涛来了,白玉堂放心了,道:“我得去找小鱼儿!”

    “小鱼儿是谁?”盛涛茫然道。

    话音未落,白玉堂已经消失了。盛涛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白玉堂还是这个潇潇洒洒,来无影去无踪的性子。

    这次进山围剿,没有失败,但是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李昭亮看着昏迷的展昭,长叹一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熊飞,对不住!”

    裴云季在他的车中,已经打了一个舒服的盹,听到整齐的脚步,才知道大军回来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李昭亮已经出现在他面前,面如寒霜,冷声道:“裴大人,让一让!”

    “让一让?”他还没明白意思,已被李昭亮不客气的拽了下来,却见程骏他们抬着展昭过来,他张了张嘴,还是知趣的站在了一边。

    将展昭抬进车的一刻,他暂时醒了过来,艰涩的睁开双眸,剧痛让他无法思考,也暂时忘了自己所处的空间。他听到雨声打在车篷上,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就像汴梁的家,雨打在琐窗上的声音。马车移动了,越发让他痛苦,他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轻轻地问:“晗晗,灯灭了?”

    李昭亮握住了他的手,亲切的说:“熊飞,白大侠去找弟妹了。”

    他有些羞涩的弯起唇角,为自己的心事被窥破而感到赧然。但他现在强烈的思念妻子,一抹甜美的温柔的感情,就像明亮的江南春色,带着杨柳的袅袅轻舞,带着紫燕的啾啾鸣叫,带着夜船吹笛雨潇潇,占据了他的心房。他似乎听到妻子柔软清脆的声音,声声唤着他大哥。可他又黯然的想到,他的伤势会让妻子担忧流泪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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