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第二十八章
十三
汪轩和殷稚菊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汪彦的病床前。
昔日繁华富丽的汪府,如今一片凄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归于沉寂,如云的奴仆都已遣散,留下的只有汪家几个忠心的老仆。走入黄昏时的园子,阒然无人,唯有暗淡的光线在大叶的芭蕉上流动,三五只鸟儿发出零落的叫声,忽的又扑闪着翅膀飞去,乔木凄凉的颤动了几下,掉下一两片绿叶。汪福在前面引着路,弓着背,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感激:“殷姑娘,夫人多亏你照顾,才过得了这个难关。也多谢慈幼局的华先生辟出了安静的院子,让夫人养伤。你没见这几天,讨债的把门都堵了,老爷就是气急之下中风的呀。”
殷稚菊轻轻问道:“汪老爷现在病体如何?”
“不好。”汪福叹着抹了抹眼角:“老爷就一桩心事,想见见殷姑娘。”他站定脚步,乞怜的望着殷稚菊,试探而又犹豫道:“殷姑娘,老爷已经这样了,过去的事,您就不计较了吧?”
殷稚菊轻叹一声,苦涩的弯了弯嘴角,道:“老伯伯,要是计较,我还会来这儿吗?”
汪轩在父亲的床边守着,见到殷稚菊,局促的站了起来。这几日的痛苦,已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但忧郁而清澈的眼神中依然有着超脱于世俗的优雅和温厚。看到这清丽素淡的女子,他长叹一声,上前行了个礼。殷稚菊也行了个万福,四目相接,俱是百感交集。
汪彦闭目躺在床上,呼吸粗浊而短促,昔日的精明能干如今只剩下一副皮囊。汪轩俯下身,在父亲耳边道:“爹,殷姑娘来了。”
汪彦睁开眼,呆滞的眼睛转动了一下,露出一点光,口齿不清道:“扶……,扶我……起来。”
殷稚菊忙上前,道:“汪伯伯,您好好休息,不要起身。”
“不……,不……,”他看着儿子,含含糊糊道:“起来,起来。”
汪轩无奈,将他扶着坐起来,他靠在儿子的身上,又道:“下地,下……地。”
“爹,您不能下床。”汪轩急道:“躺着吧,您身体不好,殷姑娘会理解的。”
“给……斯笛兄……磕头,给……稚菊……磕头。”他用还能动的右臂指挥着儿子,辛酸而又祈求的望着殷稚菊,道:“汪伯伯……错了。”
汪轩将父亲扶着躺下,然后跪在地上,要向殷稚菊磕头,殷稚菊忙拦住,急切道:“汪公子,不可以,我受不起。”
“磕头,磕头。”汪彦着急的催促着,看着儿子,重复着这两个字。汪轩看了看父亲,道:“殷姑娘,这是父亲的心愿,还问你能成全。他现在,”他的眼角湿了:“很不好,也许,也许是……。”滞了一下,道:“汪家对不起殷姑娘,殷姑娘应该受的,就让我来为父亲给殷姑娘道个歉。”
殷稚菊无法拒绝了,只见汪轩郑重的向她磕了三个头,她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敛衽而拜,亦向汪轩庄重的还了礼。汪彦看着这一切,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向殷稚菊伸出手。殷稚菊上前,握住老人凉凉的手,亲切的含泪微笑道:“汪伯伯。”
“稚菊,对……不起。”老人喘着气,忏悔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到了……那边,我无颜……见斯笛兄,忘恩……负义哪。”
“殷伯伯,人都会犯错,改了就好。”殷稚菊柔和的说:“没事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天上的爹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爹爹的胸怀是很广阔的。”
汪彦安慰的笑了一下,又招呼着儿子:“来……,来。”
汪轩走到父亲的床边,他做着要儿子把手伸过来的手势,然后将儿子的手和殷稚菊的手合在了一起。汪轩和殷稚菊俱是脸上一红,殷稚菊道:“伯伯安心养病,我还得去照看伯母。”
汪轩送她出来,回廊曲折,两个人慢慢走着。天已经黑了,汪轩手中提着的灯笼闪着红色温暖的光芒,看着灯笼中的烛芯,汪轩低低道:“殷姑娘,你恨她吗?”
殷稚菊知道汪轩指的“她”是谁,她低首轻轻道:“说不恨,是假的,特别是大超哥的死……但有时,也觉得她可怜。有时候我也想,也许我不该来汴梁。如果我不来,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这份平静也不会被打破了。”
“不,她的心永远不会平静。”汪轩苦笑道:“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为什么她有这么多噩梦。”
两人默默的走着。夜色幽蓝,初夏的花和叶发出蓬勃而热烈的香气,飞虫围绕着灯光,作着飞蛾扑火的舞蹈,殷稚菊轻声道:“汪公子,你恨她吗?”
汪轩黯然道:“汪轩是个没用的人,即使她做了这么多坏事,我依然恨不起来,还觉得她苦。她苦苦的守着虚幻的繁华,守着一份不属于她的东西,提心吊胆的活着。为了这份虚幻,她疯狂了,甚至对我母亲下了毒手。我应该恨她的,”他停住了脚步,看着无边夜色,缓缓道:“但我恨不起来,这些天,安静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触摸她的苦。我仿佛可以看见一个在人世间苦苦挣扎的小女孩……。”
殷稚菊感叹道:“汪公子是真正爱着她,这也是她的福气。”
“众生苦,”汪轩静静的说:“殷姑娘,五浊世间,谁能不苦?生老病死是苦,爱别离是苦,怨憎会是苦,求不得是苦。这些天,我们家从顶峰坠落,看尽世态炎凉,更让我明白,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殷稚菊默默念着,想起了孙大超,不由泪满双颊,轻声道:“这一生,该怎么过呢?什么是留得住的呢?”
这时,汪福突然匆匆跑来,嘶声道:“少爷,老爷去了!老爷去了!”
汪轩手中的灯笼,蓦地熄灭了,他飞快的往汪彦住的小楼跑去。殷稚菊默默的跪了下来,向着汪彦的小楼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悄然站了起来,将地上被汪轩急忙中踏破的灯笼怜惜的捡起来,放在一边,轻声道:“你刚才好好的亮着,现在却成了这样,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坚固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