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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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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细雨萧萧,虽是暮春天气,但亦是夜凉如水。王伯已经睡了,门给展昭留着。他放下雨伞,缓步向小楼走去。橘黄色的灯光正亮着,沈晗在灯下温着医书,看到展昭回来,忙端上温水,让他洗脸擦手,又拿来布鞋为他换上,问道:“到邻县出差,晚食吃了什么?”

    “吃了碗汤面。”

    “几时吃的?”

    “大约酉时。”

    “定是饿了,我去下些馄饨,今日买到了新鲜的荠菜,我放了些虾仁,味道就不一样了。”

    展昭拦住她:“时辰不早了,别忙了。”

    “不吃一点,晚上胃又要造反,难道让它空磨着?”沈晗柔和笑道:“快的,都在锅盖上摆着,我去把热水烧上,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孩子已经在小摇篮里睡着了,鼻息微微,展昭疼爱的看了他一会儿,又将小被子盖严实了,再翻翻沈晗的医书,煦然一笑。自从她生了孩子后,很久没有温习医书了,现在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想起发奋来了。

    沈晗端着碗上来,碧清的汤里放了十来只馄饨,还放了嫩黄的蛋丝,碧绿的葱花,看着就好看。馄饨果然美味,春天的野菜清香扑鼻,虾仁都是整个的,嫩滑可口,又容易消化。展昭用调羹舀了一个给她,她摇首道:“我吃过了,你慢慢吃。”

    看着展昭吃着,她将灯移近一些,然后,踌躇地开口:“大哥,爷爷不做御医了。”

    “我知道。”展昭道:“大国手想颐养天年,皇上已经准了。也是高龄的人,该含饴弄孙了。”

    “不是的,爷爷想自己在民间行医。他说年纪大了,也没几年能为百姓做点事了。这些年都在宫里干着差事,伺候那些王公贵族,心累。”

    “悬壶济世,医者本分,大国手的选择是对的。”

    “大哥……。”沈晗涨红了脸,道:“有件事,不知你允不允?你要是不允,我便不做了。”

    “什么事?”展昭抬头望着妻子,温煦的微笑着,明亮的眸中是点点柔情的光芒。

    “你允不允嘛?你先说允,我才说。”她连耳朵根也红了,看得出,这是棘手的事。展昭失笑道:“你没说什么事,大哥怎么允?如果是正事,必然是允的。”

    “就是,就是……。”她忸怩不安的绞着双手,低着头,轻声道:“爷爷让我在边上抄方,也能学到不少医理和经验。爷爷说学三个月就大有长进了,我已经向君泽先生请假了。君泽先生说,没事,宁儿能看些简单的病了,再说,稚菊也在我一再挽留下,愿意留下来帮忙。可是,因为要在医馆里坐诊的,”她的头越发低了,声音细如蚊呐:“不知大哥可答应?”

    虽然汴梁有开馆行医的女郎中,但毕竟是少,而且绝没有官宦夫人。要在医馆里坐诊,是抛头露面之事,沈晗在慈幼局做事,已经是开了先河了,展昭沉吟着,明亮的眸中是深邃的光芒,久久没有说话。

    “不去……,就算了。”沈晗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勉强笑道:“家里也忙不过来,翼儿还要喂奶,心莲姐也忙的。”但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其实真的很想学些东西,王大国手语重心长的话还在耳边:“小晗啊,你为孩子看病,更要谨慎。一个发烧,就有寒病和温病之分,你没有正儿八经坐过诊,终究还是少经验。你祖父和我是同僚,爷爷也想尽一些心,多教给你一些东西。只是,如果展大人不同意,万万不可勉强。”

    “去。”那清亮的声音缓缓道,沈晗蓦的惊喜的叹起头,眼泪还含在眶中,已是灿烂的笑颜:“大哥,你同意了?”

    展昭微笑着颔首:“都哭鼻子了,能不去吗?再说,大国手亲自教你,这是难得的机会。”

    “大哥,你真好!最好最好……的大哥。”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最好,她又捧着空碗:“我再去给你下馄饨?”

    “好了,我也吃不下了。”展昭笑道:“生起气来,我又是汴梁城里最坏的大哥。”

    “生气的话怎么作数?”她赧然的笑了。

    “慈幼局的事确定安排好了?”展昭又问道。

    “安排好了。”她点头道:“宁儿耳朵不好,我把孩子的病症写下来,又带他细细感受了孩子的脉象,他很聪明的,大约已经懂了。再说了,还有稚菊帮忙,能够应付了。”

    “不在慈幼局,不可拿俸银。”

    “我知道的,稚菊的一两银子我自己出,我说服君泽先生了,大哥放心。”

    展昭点点头,暖色的灯光下,他清澈的双眸中跃动着沉稳的光芒,又道:“殷姑娘为了你特意留下来,要谢谢她。明日中午,我们请她吃顿饭。”

    这是殷稚菊第二次见到展昭,第一次是在公堂上见到的,公堂上的展昭是肃然的,不怒而威的,和沈晗口中的大哥截然不同。闺中女伴在一起,说的无非是家常,沈晗絮絮的说起丈夫来,都是霭如春风。在沈晗的再三恳请下,她忐忑的和她来到长庆楼,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到底是一场纯粹私人的宴请,还是展昭代表开封府出面,继续要追究孙大超状告樊静颖的那桩案子?

    “大哥,”沈晗笑着掀开楼上雅间的帘子,拉着殷稚菊:“稚菊,进来呀。”

    展昭已经站了起来,迎到门口,和蔼的唤道:“殷姑娘,请。”

    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雕塑般的脸庞,挺拔如松的身材,唇边衔着一抹宁静的微笑,不但是明亮如日,还有着属于文人儒士的一股书卷气。此时,他煦然而笑,那股刚正凛冽的气势减少了不少,让人觉得亲切和安稳。

    坐下来后,展昭只谈家常,以茶代酒,谢了殷稚菊:“殷姑娘,多谢你帮沈晗的忙,这一次,又要拖累你在汴梁待一阵子。”

    “展大人太客气了,”殷稚菊柔和道:“我和小晗很投缘,也很喜欢慈幼局的孩子。”

    展昭点点头,示意沈晗给殷稚菊布菜,又微笑道:“殷姑娘是秀州人?”

    “是的。”

    “秀州早年展某去过,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记得运河过去,有一个太白亭。站在亭中望河上风景,千帆过尽,烟波浩渺。夕阳西下时分,水面上点点跃金,荷叶上站着白鸟,颇为好看。”

    “是的,”对于故乡的记忆浮上心头,温暖的笑容浮现在殷稚菊唇边:“每逢端午,运河边就要举行赛龙舟比赛,我们就在那几个亭子里看,看着那一家的龙舟行得快,那场景可是热闹,桨子划得飞快,船上人嘿兹嘿兹的叫着,亭子离得远,明知他们听不见,但情不自禁会给他们鼓掌喝彩,就像傻子似的。”

    谈到故乡,殷稚菊眉间的淡淡郁色一扫而空,明亮的光彩跃动在她眸中,笑颜如花,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快乐和纯真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了她身上。沈晗暖暖笑道:“秀州这么好啊,稚菊,等天气凉一些我和大哥带着翼儿到秀州去看看,到时候去看望你。”

    “回不去了。”殷稚菊的眼神黯淡下来:“小晗,物是人非,我在秀州的家——没了。”

    “怎么会没有了?”沈晗惊讶而又小心的相问:“是不是,遇上祝融了?”

    “比祝融更可怕。”她轻声道:“父母双亡,族人觊觎我家房产,硬霸在里面,我——没有法子。”

    “怎么是没有法子呢?”沈晗急道:“可以上告啊,你是殷家的女儿,这是你爹娘留下的房子,说到哪儿都是你的理。”

    殷稚菊深深叹息,苦涩的沉默着,此时,展昭缓缓而言:“殷姑娘,因为你无法证明你是殷稚菊,你的身份已被他人而用。”

    殷稚菊的脸色顿时惨白,展昭的眸光深不可测,这样深邃锐利的眼神不由使人心头一震,她站起来,行了个万福:“展大人,小晗,多谢你们。我忽然身子不适,想回去了。”

    沈晗着急的拉住她:“怎么身子不适了?哪里不适?”

    “殷姑娘,汪家那里展某已去了一趟,汪少夫人和你同名。”那清亮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平静,淡然,却直捣她的耳膜,她的身子顿时僵在了门口。

    “如果孙大超所述为事实,殷姑娘的身份已为汪少夫人所用。殷姑娘此来汴梁,应该是想讨回公道。但见到汪家上下融洽,少夫人又有了孩子,殷姑娘便不忍心讨回这公道。可这也意味着殷姑娘难以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一切该有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这——就是殷姑娘两难之处,也是殷姑娘的苦楚。”

    展昭的话干脆利落,单刀直入,将她的心理说得再透彻不过了。殷稚菊不由全身颤抖,然后热泪滚滚,这些日子的委屈伤痛,和那份难以表述的痛苦,都被展昭一语道破,虽然刺耳,但是一字字都敲在她心上。这是人情练达的男子,但也是个厉害人啊!他的话为什么就这样不留情面?可也因为这样,她心底最深处的那块伤疤被捅破了,流出了血,流出了泪,却也蓦的松懈了。

    展昭在一旁静静负手而立,沈晗急得一边安慰殷稚菊,一边轻声埋怨:“大哥,你说话怎么这么直接的?”

    等她热泪宣泄完毕,转为轻声抽泣,展昭方道:“殷姑娘,你的考虑也是包大人的考虑。要证明你们真假不难,难的是,不可伤及无辜。汪家的体面要顾全,你将来的生活也要顾全。”

    她恍然抬起泪眼,开封府的包大人不是最最铁面无私的?可是,却有这般长者的慈和心肠?眼前的展昭,目光已转向柔和与温暖:“所以,大人冥思苦想,终于有两全的法子,只不过殷姑娘,你可愿意?”

    展昭和缓的将包拯考虑的结果告诉殷稚菊。殷稚菊静静听着,小声的唏嘘渐渐停止了,秀美的双眸中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气氛静默的停滞着,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沈晗不安的看着她,又将焦虑的目光转向展昭。展昭微微摇了摇头,意即不要打扰殷稚菊。

    良久,殷稚菊才轻轻点头:“展大人,我愿意的。不过,那时见到汪伯伯我才三岁,大概不认得我了。”

    “有没有能够相认的信物?”

    “只有一个翡翠的小环,是小时候汪伯母送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她想了想,又道:“当年汪伯父进京赶考,在秀州那儿病倒,是我爹救了他的命,所以两家才结下了缘分。听爹爹说,当年汪伯父志向很高,所以爹爹赠了一首李白的诗,是南陵别儿童入京,写在绢上的。”

    “这个细节,旁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汪伯父落第后行商,爹爹说对那段名落孙山的往事他不愿提起,所以,爹爹也没对人说过,只告诉了我,还嘱咐我也别对人说。”

    “好。”展昭道:“故人的恩情,汪员外应该铭记。相识于微时的情意,更应深厚。汪员外也是走南闯北看尽世态之人,想必棘手的难题他应该迎刃而解。殷姑娘,”他端起茶盏,明亮和暖的笑意涟漪一般在澄澈眸中跃动:“安心。”

    和开封府的关系,汪彦一向良好。在维持京畿治安的同时,开封府还有按察赋税,平定物价的职责,这方面,就需要缙绅和商人的配合。汪彦深深明白,如果生意要做大,商号要在汴梁站稳脚跟,就不能得罪官府。是以,在财税上,他清白严谨,在赈济救灾方面,他又积极的和官府配合,不遗余力的发挥着地方士绅的力量。在包拯的印象里,这是个热情而又豁达的人物,也使包拯觉得,他的精明通达能够处理好这桩错综复杂的事件。

    天气很好,暮春的阳光从碧澄澄的天空照下来,后衙小花园的荼蘼清香缕缕,汪彦缓步走到园中,展昭已经候着了。他忙满脸堆笑,一迭声的:“罪过,罪过,让展大人久候了。”

    展昭煦然而笑:“展某也是刚到,包大人还有些事务,有劳汪员外久等。”

    “这是哪里话?”汪彦忙笑道:“大人们这般客气,折煞汪某了。”

    他穿着古铜色的缎袍,长方脸,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声朗朗。但是如细细观察,会发现这双眼睛里透着商人的精明狡黠,只不过,如针尖似的光,一闪即逝。

    他和展昭缓缓走着,说些闲话,看见一架荼蘼花,雪白清香,微风拂来,微微而舞,别有韵致,不禁叹道:“看到这荼蘼花,就想到春天要过去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展昭唇角微扬,沉静的微笑着,看着阳光从碧绿的叶子上穿过,照在一朵朵晶莹皎洁的花上:“四季就是这样轮回的。”

    慢慢的踱到了书房,包拯的书房内很是清简,除了满壁书香,案几外,别无长物。展昭亲自泡了茶递给他,汪彦连说不敢,躬身接过,尝了一口,清香扑鼻,不禁惊喜道:“展大人,这是什么茶?味道这般鲜甘,倒是以前从未尝过。”

    展昭微笑道:“吴郡洞庭那边的,水月坞的小青茶。汴梁这儿还买不到,是内子的叔父特意托人带过来的。汪员外喜欢,展某的公事房内还有一罐整的,待会儿带回去。”

    “不不,”汪彦忙摆手:“夫人的一片心意,汪某不敢夺爱,况且汪某做的就是茶叶生意,平时想给展大人表示些心意,展大人没有一次不婉拒的。”

    展昭笑笑:“这是开封府的规矩,汪员外不能让展某作难。”

    “在下明白。”汪彦喝着茶,道:“上次展大人说过秀州的茶叶很好,我倒也上了心,想过些时候去秀州看看。”

    正说着,包拯和公孙策走了进来,汪彦忙作揖,大家寒暄了一阵,包拯捋须笑道:“刚才看汪员外和展护卫相谈甚欢,不知谈了些什么,老夫可能一听?”

    “说到了秀州的茶叶,”汪彦道:“展大人以前去过秀州,特意向在下推荐。”

    “汪员外,今日老夫请你过来一叙,一是为了地方上的一些民生琐事,二,”包拯略顿了顿,随后双目直视汪彦,慢慢道:“秀州有位姑娘,道是汪员外故人之女,还请一见。”

    秀州?故人之女?汪彦有些茫然,寻思着他在秀州的故友,除了殷斯笛之外,他记不得另有朋友。但既然是包拯亲口所言,他只能谦和的微笑着,只是微微表示了惊讶。

    一直等候在小厅内的殷稚菊静静走了进来。她一身半旧的蜜色布衣,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钗,人淡如菊,一双盈盈秋水中,有着淡淡轻愁。看到汪彦,她的眼蓦然热了,不觉湿了眼眶。这是父亲的故友,即使没有姻亲,她见到汪彦依旧有着孺慕之情。

    她恭恭敬敬的向包拯行了礼,包拯点点头,示意她道:“殷姑娘,这就是汪彦汪员外。”

    殷稚菊深深行了个万福,抬起头,轻声唤道:“汪伯伯。”

    好面熟的女子!汪彦心中愕然,但还是和善的微笑询问:“你是……?”

    “汪伯伯,先父殷斯笛。”

    殷斯笛的女儿?汪彦似被打了一个惊雷,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持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殷斯笛的女儿不就是他的儿媳殷稚菊吗?可是为什么这位姑娘也自称是殷斯笛的女儿?难道说,殷家有两位千金?但是并未听儿媳说起过,就连亲家母在府中养病半年,也只字未提她的另一个女儿。难道说,这是殷斯笛的外室所生?可他了解殷斯笛守身清白,是端严君子,而且夫妻恩爱,怎么会有私生之女?

    他听到包拯和缓道:“汪员外,这位姑娘自称是殷稚菊。”

    汪彦的背上有细细的冷汗,他已经感到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包大人,您是在和汪某开玩笑。”

    “汪员外,”包拯的口气放得更缓了:“老夫明白,汪员外乍闻此消息,定是惊愕无比。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据这位姑娘所称,汪员外现在的儿媳是这位姑娘的表姐,本名为樊静颖。当年,陪伴殷姑娘出嫁,行至半道,殷姑娘病重,所以,樊姑娘代之出嫁,也是不得已的李代桃僵。”

    为了汪家的和睦,在取得殷稚菊同意的情况下,包拯隐去了樊静颖将她推下悬崖的一幕,代之以比较缓和的说法,在情理法之间,老人也谓是煞费苦心了。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汪彦的脸色变得苍白,手中的茶盏倾斜着,茶水泼湿了袍子,却浑然不觉。

    “汪伯伯,”殷稚菊缓缓望向他,轻启朱唇:“二十五年前,汪伯伯自家乡南昌赴京赶考,路过秀州,不慎受到风寒,病倒在我祖父家门口。祖父和我爹爹为汪伯伯延医请药,汪伯伯在我家养病,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其间,精神好点的时候,就和我爹爹诗词酬唱。这段时光,汪伯伯可曾忘记?”

    怎么会忘记?那是汪彦最落魄的时候。年轻的他是要进京参加春闱的,因为怕耽搁时间,很早就从南昌启程。不料早春料峭,气温突降,他没带够寒衣,盘缠又少,风寒沁骨,路途劳累,终于病倒在秀州,是殷斯笛和父亲救了他。殷家花木扶疏的小院,温暖似春的情意,长身玉立才华横溢又豁达宽厚的斯笛兄,和他之间的深情厚谊,一幕幕在他眼前出现着。斯笛兄亲手在小药炉上熬制的汤药,在他书房内的诗词唱和,天气好一些时,两人漫步小院,仰首看天上浮云兴叹人世间的白云苍狗,都是深烙在他心底最美好的记忆。他的眼神,不觉柔和起来。

    “汪伯伯痊愈后,要进京赶考。我爹爹折柳相送,长亭更短亭,送伯伯至运河乘船。在太白亭中,爹爹和伯伯以酒饯别,爹爹以李太白之南陵别儿童入京相赠,鼓励伯伯能蟾宫折桂,一展鲲鹏之志。伯伯可还记得?”

    她柔婉的吟诵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怎么不记得?那一日,已是东风暗换年华,草熏风暖,溪桥柳细。殷斯笛携着童仆,送他到运河边。一个月来的相处,使他们依依不舍。殷斯笛随手折了一枝绿柳相赠,笑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何止只是赠柳而已,更赠与他进京赶考的盘缠。虽然他名落孙山,但是这笔盘缠,是以后他行商的原始资金,斯笛兄对他是恩重如山啊!

    正午的阳光,照在绸缎一样的河面上,泛起缕缕金波。帆影点点,渔歌互答。酒空金榼,别情无限。斯笛兄鼓励他道:“汪兄非池中物,此次进京定能春闱高中。愚兄一介文人,别无长物,只能以诗酒代情。现在我俩身处太白亭,愚兄便以李太白之南陵别儿童入京相赠,祝汪兄金榜题名,一展宏图大志。”

    这个细节,他偶然问过儿媳,但她茫然不知。当时他也没多想,父辈之间的交往,也不一定向儿女细说。但是,这位殷姑娘却说得那么清晰,难道说……她真是斯笛兄的女儿,是——真正的殷稚菊?这个想法让他悚然而惊,身上一阵阵发冷。如果家中的殷稚菊为假,传出去,汪家的颜面往哪儿搁?在生意场上怎么立足?汪家的儿媳妇竟然是西贝货,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汪伯伯,这是我三岁时,汪伯伯和伯母送给我的翡翠玉佩。”殷稚菊将一枚翡翠圆环奉上,轻轻柔柔道:“娘告诉我,当时汪伯母说,这是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玉佩,所以,”她脸色微红,又含着伤感道:“要给未来的儿媳妇。十几年来,这个玉佩一直挂在稚菊的颈中,未曾离身。”

    这是一枚莹润可爱的翡翠小圆环,颜色碧绿,用红线牵着,虽然年代久远,但汪彦还是认出了,这是当年送给小稚菊的玉佩,同时定下的,还有两家的婚约。佳儿佳妇,是如何的一段佳话啊!这,是真正的殷稚菊!手掌中的玉佩微微颤抖,他看着面前的稚菊,是个好姑娘,这般清丽,秀逸,淡雅,他觉得面熟,是因为她酷似年轻时的殷夫人。

    他的太阳穴“砰砰”跳动着,一些细节和疑团也浮了上来。亲家母养病在他们家,好像总有难言之隐,有时失魂落魄,他以为是病人的缘故。现在想起来,还是有蹊跷的。儿媳对于亲家母是寸步不离左右,当时只觉得是一片孝心,可是如今真假殷稚菊的事件浮出水面,再细究儿媳的举动,应该含有防备和警惕,她是怕殷夫人说出真相啊!

    此时,这位让他感到满意和疼爱的儿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虽然包拯说得很客气,但他咂摸出了其中的大致情况。视重病的表妹为不顾,只身代嫁,说到底,还是图慕汪家的富贵,这个女人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眼前的殷稚菊,娴静,娟秀,满身的书卷气,这番气韵,才该是斯笛兄的亲生女儿!

    但是,现实很快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外人总以为他的生意是欣欣向荣,总以为他们汪家是百年的富贵,哪知道前头遭受了两桩大的挫折,资财已经被掏空一半。这一次,他押上了全部的宝,准备出海做趟大生意。船已经从泉州出发了,置办货物的银子,有他的,但也有生意上的伙伴贷给他的,看中的,就是“汪氏”这块牌子。如果此时汪家出了丑闻,这块牌子立刻塌了,借贷给他的商人将接踵而来,他如何应付?

    商人精明和狡猾的头脑压倒了他的良心,他在心中长叹一声,将翡翠玉环还给了殷稚菊,力持冷静,道:“姑娘,我并不认得你。”然后,不顾包拯等的惊诧,拱了拱手,仓促而去。

    这个结局显然出于包拯的意料之外,他沉默片刻,强压住满腔怒火,肃然道:“展护卫,你即刻前往秀州,寻找证明殷姑娘身份的证人,火速带回开封府,真假殷稚菊一案,开封府马上立案,公开审理!”

    “是!”展昭一撩绛袍,箭步而出。在他刚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殷稚菊忽然唤住了他:“展大人,留步。”

    “殷姑娘。”展昭停住了脚步,剑眉紧蹙:“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是非黑白,开封府一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向着包拯盈盈而跪:“各位大人的好意,稚菊心领了。但这几年来,世事跌宕,人情无常,稚菊都一一领略,内心的苦楚,不能对人言。”两行清泪缓缓落下:“仅存的一丝对温暖的希望,也在刚才,都撕裂了。包大人,此时我明白了,讨回的公道,财产,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心安即是家,秀州的那个家,没有爹,没有娘,我就是孤身住在那里,也是一片凄凉。而且,我不愿再将痛苦的回忆再在堂上向众人诉说一遍,也不愿姐妹对簿公堂无情相残,这样的话,天上的爹娘也会伤心的。”她轻声道:“善和恶,自有老天爷做主。”然后深深的叩首:“包大人,原谅稚菊的懦弱。包大人一片为稚菊打算的苦心,稚菊辜负了。”

    殷稚菊的善良通达让包拯不忍,痛惜,他亲自扶起殷稚菊,含着长者的慈爱和悲悯道:“孩子,可是这样一来,你如何立足呢?”

    “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埋首医道,惠及乡亲,稚菊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她又含着泪微笑了:“汴梁一行,稚菊不但见识到了开封府的铁面无私,更见到了各位大人刚正下的慈和仁厚。”她又转向展昭,道:“还有幸认识了小晗这样真诚善良的朋友。”她苦涩的微微笑道:“人生真的很奇妙,在给你看到各种残酷一面的同时,也让你看到各种真挚的情意,这对于以前深闺中的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也许是老天爷赠予我的另一份财富。”

    “殷姑娘,”展昭黯然道:“当时若不是展某鼓动,殷姑娘也不会在今日又遭受一次……。”

    “不,不怪展大人,当时我也有放不下之处。”她喟然轻叹:“展大人,现在我明白了,二龙争珠,珠在何方?谁是得者?谁又是失者?”

    她告辞而出,荼蘼架下,那纤弱的安静的背影,若一抹淡淡的清香的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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