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第三章
三
展昭身着服制,本不愿在外面吃饭,无奈沈晗执意要庆祝,拗不过她,只能选了小巷深处的一个僻静的饭馆。
夜色是宁静的,虽是初冬,但从汴河上飘袅而来的蒙蒙水汽合着幽蓝色的夜雾轻盈的蒙覆于城市的上方。小巷曲折,青石板的路面,月色幽幽浮于其上,有着一层轻纱样的薄光。从两边的民居窗户中透出的灯光更为这曲折的小巷增添了几分温情。两人的身影投在这石板路上,一个是颀长的,稳重的;一个却是微微跃动的,展昭不得不道:“好了,走慢点,哪有要做娘的还这般活泼的?”
“要做娘怎么了?就得学大人踱方步啊。”她俏皮的笑道,今天的兴奋还久久的未退去,一路上都在讲给展昭听今日发生的事,讲到要为他选礼物的那段忽然打住了。
“怎么?”展昭笑问:“总算停了?”
“待会儿给你惊喜。”漆黑的眸中是亮闪闪的笑意,轻轻软软道。
巷子深处有家小饭馆,两人要了个雅间,点了些清淡的菜。菜端上来,先是煎得喷香的紫苏鱼,沈晗拿着盘子,将它端得和眉毛一样高,然后平稳的举给展昭。
展昭温润笑道:“又在玩甚花样?”
“学习举案齐眉呢。”她柔声道:“赶明儿嫂嫂来了,可都要检查了,这小媳妇做得可是好?”
“你啊。”展昭低头夹了一筷菜,放在她碗里,澄澈的眸中满是深深的笑意。
“大哥,”趁着店家未来上菜的空隙,她偷偷地在他颊上一吻,悄声道:“等嫂嫂来了,可是再也不能撒娇无赖了,每夜大哥回来,也不能抱着我在屋里兜圈子了,大嫂就住在咱们下面,一切都得稳稳的。”
展大嫂守寡多年,个性比较拘谨严厉,小夫妻的情趣有可能看不惯。展昭微微一笑,道:“马上就要待产了,可是该稳下来的。”
“哼。”她嗤道:“就找借口来着。”又笑道:“不能在屋里走,咱们上屋脊上看月亮去,这下子不能闹了大嫂。”
展昭虚虚的给她一个毛栗子,道:“亏你想得出,大冬天的,七个多身孕的孕妇坐在屋脊上看月亮。”
“嫂嫂来了,肯定屋里屋外都在她的管辖中,也只有屋脊上她管不着,我也只能躲到屋脊上去了。”她撅着嘴道。
“有大嫂操心家事不好吗?大嫂的个性是极能干的,也很坚强,当年展家家道衰落,是大嫂一肩挑起,展昭感激至今。大嫂有很多美德,忍耐,坚韧,刚强,是女中丈夫,晗晗,你该向大嫂好好学习。而且正因为大嫂爱护展昭,爱护你,才千里迢迢带着兰儿从汴梁赶到常州,把骏儿丢给忠叔照顾。展昭没有父母,大嫂此来,是在履行我母亲的责任。我们对大嫂,唯有感恩和尊重。”虽然看出了妻子的小小心思,但是他视大嫂如母,还是平静而郑重的告诫沈晗。
沈晗明白,展昭虽然平时宠爱自己,但是遇到原则性问题时是绝不让步的,常州大嫂,更是他的“原则”之一,撒娇耍赖都没用的。她乖巧的点点头,道:“知道了。”
看着妻子安静柔顺的样子,展昭的心又软了,蔼然疼爱的看着妻子,道:“大嫂出身大家,做事待人也都有分寸,而且她很喜欢你,绝不会为难你。可能表达方式上有些严肃,但想到是咱们的长辈,都是存着对我们好的心,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嫂嫂来我开心的。”沈晗懂事道:“这几个月都是嫂嫂当家,嫂嫂说什么,就是什么,要让嫂嫂觉得这里的家就是常州的家。嫂嫂是大哥的亲人,也是晗晗的亲人,晗晗一定会尊重大嫂。”
沈晗的明理让展昭欣慰,他浅浅的喝了一口酒,笑着问:“刚才说大哥一个惊喜,是什么?”
“闭上眼睛!”沈晗甜甜笑道:“不许偷看喔。”
展昭笑着摇摇头,闭上双眸,沈晗还不放心,一手捂住他眼睛,一手从袖子里拿出匣子,轻轻在他耳边道:“不许说不好喔。”
是颜鲁公的《裴将军诗贴》,雄秀端庄,点画飞扬,确实是展昭所爱。沈晗期待的看着他,看他沉静的眸中跃动着点点欣悦的光芒,攀住他肩,笑问道:“喜不喜欢?”
展昭含笑点了点头,沈晗嗔道:“这个人,说个喜欢有这么难吗?”
现在,觉得一百两银子太值得了,她活泼笑道:“这可是真迹呢!大哥,可是觅着宝了?”
“真迹?”展昭收好法帖,蹙眉问道:“真迹在今上的秘阁中。”
“不是真迹啊?”沈晗慌忙问道:“大哥,你怎知真迹在皇帝家?难不成好东西都在皇帝家?你也太主观了吧?”
“前两年,有一次,官家兴致很好,亲自带着大人,文大人,吴大人,贾相和我,到秘阁中探望翰林学士张观大人,李淑大人,宋祁大人校订秘阁藏书,当时,就有这份颜鲁公的法帖,官家知我酷爱书法,还特意和我谈了几句,印象颇深,不会淡忘。怎么可能出现在民间的书画铺中?”看到妻子的脸色变了,展昭笑笑,道:“这拓本也是极好的,真假这东西也无需纠缠,倒是作茧自缚了。晗晗,大哥很喜欢。”
沈晗沮丧的想,如果是假的,那价格相差大了。她不安问道:“大哥,依你看来,这法帖价值多少?”
展昭浅浅笑道:“二三钱银子还是值的。”
“什么?才二三钱银子?”沈晗急道:“怎么可能才二三钱银子呢?”
展昭意识到妻子又上当了,他安慰道:“既是喜欢,也不必问多少价钱。你认为值,便是值了。”
“可,可也太离谱了!”沈晗颓丧的伏在桌上,展昭温和的问道:“晗晗,你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沈晗学着老板伸出一个指头,展昭想大概是十两,已经很离谱了,对于这法帖,好比是天价了,道:“十两银子,确实是上当了。下次不要随意进这种铺子,里面水很深。”
“哪是十两啊?”沈晗苦着脸,道:“十两的十倍!”
展昭将酒杯一放,放着法帖的匣子置于袖中,忽的站起身来。沈晗急道:“大哥,咱们算了吧。下次再也不去那家铺子了,就好比买个教训吧。这书画行真真假假,本就是个人眼力,我笨才上当的,咱们不去争这个气了。”
“这老板太黑心!”展昭锁眉道:“明摆着是欺你,怎不教训一下他?”
书画铺子已快打烊了,却闲闲走来展昭。看到是身着官服之人,老板怎敢怠慢?忙谄媚讨好的迎了进来,道:“大人,喜欢什么?尽管挑。”
展昭平静道:“随意看看。”他澄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墙上挂的画幅,看到墙上挂有崔白画的沙汀芦雁,他特别凝神驻足。崔白是翰林院画师,画风清淡悠远,别有一股雅趣,倒是很符合沈晗最爱的天然。他观凝良久,掌柜胖胖的脸上堆满笑,道:“大人好眼光,时人一味求古,子西先生的画意境深远,多为人多不识。”
看他谈吐倒还风雅,展昭颌了颌首,道:“崔先生是翰林院画师,图多为宫中收藏,民间怎么会有?”
语气虽平静,但已暗藏玄机。老板笑着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子西先生未进画院前,在民间也是作画的。那时他并不得意,性情又傲,少有人欣赏。小可见他画画得好,也怀着爱才惜才的心理,就固定接济他,收了他不少画。”
是个狡猾世故的人,明明是有利可图,还把自己说成大善人。展昭嘴角微勾,淡淡笑了笑,指了指崔白的画,道:“几何?”
“大人,小的不敢多要大人的银子。小的一看,您就是个行家,这子西先生画得好,但他不是古人的画不是?您看,三贯钱行不?”
崔白的画确实值这些,展昭点点头,老板忙不迭的让伙计取下画,卷好,包装起来。又亲自掌着灯,跟在展昭的身后,看他气定神闲的观察着书案上的法帖。
展昭一眼就看出颜真卿公的《裴将军诗贴》,他先不忙着拿起来,却持着边上的《兰亭序》,垂眸仔细看着,道:“这是真迹?”
“大人是明白人,小的也不敢隐瞒,这哪会是真迹?真的随着前朝的太宗皇帝在昭陵里呆着,让他老人家在那边欣赏呢。这是摹本。”
展昭淡淡笑了笑,道:“摹本倒也做得精致,要是有不懂的人,也有可能当成真的。”
“那是自然的,咱们这一行,看真看假都是自己的眼力,上了当怨不得谁,就是开封府也管不着。上了当只能认栽。”掌柜的见展昭神态和蔼,也没了刚才的紧张,侃侃谈道:“大人,古董行有个说法,叫做开张吃三年。咱们这是书画铺子,但是如果遇上这样的冲头,也不会和白花花的银子过意不去是不是?干咱们这一行,识书识画是师父教给的功夫,但还有一个,是识人。像大人您,满肚子的学识,又是通身的气派,真人面前,咱们敢说假话吗?自然是实打实的。但是遇上那傻里吧唧的,您说不敲他敲谁?”
他万万没想到,他说的“傻里吧唧”的就是面前这位大人的夫人,展昭不觉微微蹙了蹙眉,抿了抿唇,但他很快恢复了宁静,拿起颜鲁公的《裴将军诗贴》,欣赏了一番,道:“这倒像是真迹。”
掌柜的觉得奇怪,这位大人怎么总觉得他的法帖是真迹呢?难道看走了眼?当然,要是看走眼,也只能认栽,虽说穿着官服,但是他自己非要说是真迹,怪谁去?他呵呵笑着,不置可否。
展昭淡淡侧首看他一眼,他忙道:“大人好眼力,这是颜鲁公的真迹。”
展昭点了点头,摩挲着法帖,道:“最近宫中失窃一批密藏,原来颜鲁公的真迹竟然流传到此,你的同伙是谁?”
老板万万没想到展昭话锋一变,竟然如此犀利,直指他为书画大盗,这可是杀头的罪啊!他几乎疑自己听错了,展昭的态度还是那样和蔼,神情还是淡淡的,看着法帖,他却冷汗直冒,忙道:“大人,小的哪有那本事,能从宫里捞出书画来?”
“难说,真人不露相。”展昭依旧淡淡的:“崔先生的画你都能从宫里搞出来,本事大得很。”
“崔先生那是未入宫前画的!”老板急道:“大人,我发誓,我是清白的啊!”
“但是,”展昭的眸中方才现了锐利之色,看得老板不由自主的觳觫:“你亲口承认,这是颜鲁公的真迹!颜鲁公的真迹可确确实实在宫里,民间何来?”
“那是我胡说八道,骗人的呀!”老板冷汗直流。
“你随展某到开封府去,好好做个录供,说说清楚怎么回事?这铺子,先打烊几天,由开封府上个封条。”
“大人,大人,您这不是端掉小的饭碗吗?”老板现在明白面前的是开封府的展大人了。都说展大人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以为是身躯凛凛,站出来就万夫莫当的。哪知道是如此丰神俊朗的人物?可真是,真是厉害人呢,开封府封条一贴,他以后还能做生意吗?就算是清白的,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这一行的饭就别吃了。他急得六神无主,直道:“展大人,您高抬贵手,要罚多少银子,只要您说,我都给!这开封府封条一贴,我这家铺子完了啊!”
展昭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匣子,道:“掌柜的,君子爱财,还是取之有道好,赚钱不能太离谱。”
老板也是个聪明人,看到匣子就明白,下午来的是他的夫人,那个小娘子,羞羞涩涩的,哪像是个官宦人家的夫人,早知道是展夫人,杀他的头也不敢骗!他忙取出银票,点头哈腰道:“原璧奉还,展大人,小的有眼无珠,不认识夫人,是小的该死!该死!”
展昭收好银票,又给他三贯钱和三钱银子,掌柜的怎么敢收,展昭笑道:“这裴将军诗帖的摹本不错,崔先生的画也好,展某很喜欢,正常做生意的银子为何不收。掌柜的,你的铺子很好,展某会常来看看。”
“那是,那是。”老板抹着满脑门的汗,道:“展大人,这等坑骗的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沈晗已在外面等了半天,手都凉了,见到展昭出来,忙迎了上去。展昭将银票给她,她惊喜道:“要回来了?”
“回去就让心莲姑娘收好,以后一个人,别进书画铺子和古董铺,你这样子,就是明摆着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展昭蹙眉道。
“不是为了讨你喜欢吗?又板着脸教训人家。”沈晗低头嘀咕道,又将银票小心的放进荷包,道:“还是交给心莲姐最好,我这荷包里有了银子,就特别想花出去,也没个数。”
两人携手走过汴河上的州桥,水波在夜色里静静的流,两岸人家灯火依稀,河上的渔舟还有星火点点,沈晗不甘的追问道:“大哥,你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诗贴嘛?”
展昭微笑颌首,沈晗撅着嘴道:“闷嘴葫芦,什么都藏在心里。从咱们认识到现在,也没给人家说过喜欢我。”
“还用说吗?”那是极温柔的声音,随着晚风轻轻的吹拂在她的耳边,只见那刀削般英俊的脸庞,因为这温煦的神情,而变得圆润,他搂住妻子单薄的肩道:“有些话,放在心里比较好。”
“我就说,”沈晗笑着靠在他肩上:“喜欢大哥,喜欢,喜欢——,”她脸红了,轻轻的近乎耳语道:“大哥,我爱你。”
展昭温润的笑了,轻轻的拍了妻子的肩,微微抿唇,柔和的光波在他深邃的眸中跃动着。性格如斯,他不习惯于表达,但是深厚的爱沉淀在心间,那是镌刻在岁月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