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第二十章
十六
孟三的画像被人认出了,但是一个普通的铁匠怎么会参与到谋杀朝廷高官的行动中,实在是匪夷所思。孟三的老婆到了开封府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只能先让她回去,由展昭再去一趟铁匠铺子问话。
见到没有穿官服的展昭,孟三老婆明显的放松了许多,倒了一碗粗茶给展昭。茶碗很脏,她用袖子抹了抹,展昭谦和的道了谢,喝了一口,打量着铁匠铺。孟三的儿子在打着铁,一锤锤的打下去,火光四溅,炉子的焰温高,他赤了上身,紧紧闭着嘴,像是和谁生着气,把怒火都使在铁锤上。
孟三的老婆支支吾吾,明显在回避着什么,展昭问三句,她答一句,说得很模糊。孟三的儿子斜睨着眼睛朝她看着,这是个肌肉强壮的中年人,一身好腱子肉,肌肤是古铜色的,豆大的汗不停从背脊上流出来。展昭站起身,踱到他身边,看着他打了一会儿铁,淡淡笑道:“好手艺。”
孟三的儿子闷头闷脑道:“大人过奖了,糊口而已。”
“铺子里什么都打?”
“有生意总是做的,大多是自家用的东西。”
“兵器打不打?”
孟三儿子顿了一下,道:“这个只能兵器铺打,大人,你们开封府管得紧,我们不敢打。”
刀和剑之类的利器是有专门规定的兵器铺子铸造,民间的铁匠铺不能随意接这私活,一旦发现,处罚很重。
听他如此说,展昭澄澈的目光徐徐环视铁匠铺子,确实没有一把刀剑,都是家常用的器物,林林总总堆了些,有铜脚盆,有铁水桶,还有些脚炉手炉。他好似随意的看了看,随后缓步走到孟三儿子身边,平静问道:“确实没有私自铸造的刀剑?”
“大人!这怎好隐瞒的?谁都知道,我们这种铺子接了这个活,就等着坐牢!”孟三儿子见展昭疑惑,停了手中的活,气急败坏的说,恨不得指天发誓。
展昭的脸色也顿时变得严肃,从怀中取出画卷,指着上面的一刀一剑,冷声道:“你父亲劫杀刑部尚书何统,使的大刀又是哪里来的?自家是铁匠铺子,要打出这一把刀来,可是方便得很!”
孟三的儿子怔住了,如果孟三的这把大刀是从自家铺子里打出来的,私自铸造兵器的罪名可是逃不了。父亲劫杀朝廷大员,罪名落实定是死罪,可是兵器出自铁器铺,这养家糊口的生业也给毁了,一家子的饭碗也给砸了。但是……他一时不知所措的呆在了那里。
“大人。”孟三的老婆出现在门口,一反刚才的装聋作哑,眼神变得冷静,道:“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娘!”孟三儿子急道:“爹说过……。”
“不要听你那糊涂的爹!”孟三老婆痛心道:“就为了他那个东家,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够,还要把咱们一家人都牵连进去不成?没有了铺子,我们吃西北风去?我还有孙子要养!”
孟三老婆带展昭去的地方是他们后院搭出来的一间砖石的小房子,堆了些杂物,但收拾得还干净。当中还用砖头搭了个小台子,上面用白色布覆盖了什么。孟三老婆揭开布,是凌若樵和他父亲的牌位!
孟三,竟然和凌若樵有着重大的渊源?展昭蹙眉追问:“孟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展大人,我们当家的以前是个大强盗,你说的那把刀就是他以前使的,他有个浑号,是霹雳金刀。”
霹雳金刀?展昭在江湖行走时听说过他的名号,后来便杳无踪迹,没承想隐身此处。江湖人物,若不能成大器,或者及早金盆洗手,命运大多横遭飘零,孟三隐身市井这么多年,却还是不得好结果。展昭不由得感叹,看着孟三老婆沉寂的目光,这个布衣荆钗的老妇人有着迥异于刚才的冷静光芒,看来,也非寻常老妇。繁华汴梁,茫茫红尘中,不知隐藏多少故事。
“牌位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东家,一个是他的少东家。当年我们当家的落在了老东家手中,本是死罪,老东家却设法赦免了他。随后,他就把命卖给了人家。”孟大娘苦笑道:“大人,江湖人讲究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这条命,还是要还给凌家的。”
展昭默然,过了片刻,道:“这次来找孟三的也是凌家的人?”
“是东家的小姐。”孟大娘木然道:“她要复仇,要杀少东家的仇人。孟三没办法,欠人家的命,只能还。但是我儿子和孙子还要吃饭,大人,求你高抬贵手,这铁匠铺是我们吃饭的营生。我儿子只会这个。”
这时,孟三的孙子找了过来,拉着孟大娘道:“奶奶,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你爷爷死了!”孟大娘决绝的说:“死在外头了!”
“我爷爷怎么会死呢?”孙子哭叫道:“爷爷说到外面去做生意了,会回来的。我想爷爷!”
孟大娘流着泪不说话,展昭心头一阵酸涩,从钱囊中取出两个小银锞子,俯下身,放在孟三孙子手中,道:“这是你爷爷托我捎来的,拿好吧。”
孟三孙子眸中闪过惊喜,却不敢接,看着奶奶的面色。孟大娘摇着头,使劲的推着,道:“这如何敢当呢?大人!”
“给孩子买些纸砚,读书写字用。”展昭温厚微笑道,眸中是春阳般温暖的光芒,将银锞子放在孩子手中。
孩子眼中还挂着泪水,天真的问道:“这也是我爷爷说的吗?”
“是的。”展昭薄唇微弯,仁厚的笑道:“你爷爷说,要做个好人,走条正路。”
调查孟三取得的线索打开了死结,凌大秀的身份也随之明朗,从何统故旧亲朋处访得,他曾经和凌若樵是结拜兄弟,这错综复杂的背后还一时无法理清,但是王朝暗中调查云丹的身世却让大家吃惊,她竟然和凌皓是亲姐弟!也就是说,凌大秀是她的亲姑母!
事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云丹被暂时扣押在开封府后衙,这大半年中,她和凌大秀朝夕相处,凌大秀做的案子如果说她一无所知,那只能是最苍白的辩解。她也知道最聪明的办法是沉默,如果包拯找不出新的线索,也不能长期羁留她。
“包大人,您让我说什么呢?”她苦笑道:“若是我说我和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您一定断定我在说谎;是的,凌大秀是我的姑母,但是她来投奔我时,只说穷途落魄,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看出她是武林高手?难道说,自己的姑母来,我能不收留吗?这大半年,她只是绮玉轩老实本分的佣妇,别的身份我真是一无所知。她不辞而别,我也牵肠挂肚,谁知她会做下这等吓人的大事来?”
她以退为进,话说得极其圆满。花厅里青铜烛台的烛光映着她纤纤的身子,秀美绝伦的脸上是镇静和诚恳的神色,她穿着月白的半臂,淡蓝云纹的罗裙,发簪上的玉钗有着莹润幽光,眸光也坦白诚挚,包拯办案多年,也善于察人神情,看她的眸光中并无半点惧怕瑟缩,沉吟片刻,绕过凌大秀,问道:“云丹姑娘,本府该称你为凌云。你虽落尘泥,但是志气高远,费尽苦心培养令弟凌皓,得中今科状元,实在是功不可没!”
提到凌皓,云丹似被刺中软肋,脸色一下子惨白,她的声音失去了平稳,带着微微的颤抖:“包大人,凌皓是靠自己,和我没有关系。他是今科状元,我是青楼的下贱女子,我不会认这个弟弟,他也没有我这个姐姐,求包大人千万不要将我和他的关系告诉梅小姐。梅尚书家是有身份的人,我不能玷污他们的门楣!凌皓绝对,绝对不能有我这个好比是他脚下泥土的姐姐!”
她的神色十分惊慌,和刚才的镇静判若两人,鬓边的玉钗不停的颤抖,黑眸似幽井,闪烁着紧张和慌乱的光芒。她的秀丽和雅淡也全然隐去,现在的她,完全是一个护弟心切的神经质的女人,说完这些话,她还不放心,惊惶的朝着包拯的方向膝行。烛光把她的背影映在墙上,她的双肩颤抖,如瑟瑟落叶。
展昭拦住了她,薄唇微抿,眸色威严,道:“云丹,大人问话,不得随意移动位置。”
她要抓住些什么,在这世上,她原来什么都抓不住。深闺中的岁月,袅晴丝闲闲的吹来,杜鹃花一朵朵的开了,粉白的,嫣红的,像是美人的脸。她站在廊下,丫鬟儿打着湘妃帘子,金狻猊中的青烟袅袅,那是极淡极淡的香,他隔着帘子,腼腆的和她说着话。月白色的襕衫,是那样俊朗的一个人。她用罗扇掩了半边脸,看着帘子疏疏的影子,在晴阳下晃过来,晃过去,耳根红得如爹案头的那方印泥,只听他缓缓的道:“云妹,这木兰花放在云妹清闺,聊为添色。”
木兰是他送的,她珍惜异常,但是没等到下一个春季,就被抄家的士兵摔碎了。满室的狼藉中,她疯狂的扑上去,抱住木兰花,士兵的靴子踩在了她手上,她咬着痛,死命的抱住木兰花,抱住这仅存的芳香。那个粗鲁的兽一般的士兵也被她的决绝和疯狂给震住了,不解道:“不就是一盆花吗?疯女子,值得你这么拼命吗?”
花还是死了,就如她憧憬着的爱情,也被掐死了,掐死在她的心房里。她的心,黑得像古井一样,再也没有空气,也没有阳光,她什么都留不住,只有她的弟弟,她要豁出命去保护的人。她狂乱的撕扯着展昭的衣袖,就如当年,有人要夺去她珍爱的木兰花一般,激动得语不成调:“不要告诉梅小姐,我是凌皓的姐姐。我和他没有关系,我不配姓凌,我是下贱的女人。包大人,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要,只是要我的弟弟过好日子!包大人,求求你,求求你!”
她的情绪突然失控,是大家没有料到的。展昭不能对她用强,只能抓住她双手,用沉稳刚健的眸光直视她,明白无误的告诉她:“云丹姑娘,你镇静一点,开封府对本案做的任何调查,梅尚书梅小姐都丝毫不知。凌皓是你的弟弟,也是大人的门生,大人对他爱护看重,云丹姑娘请放心!”
这稳重如山的男子,绛袍如火,给人永远是信赖和依仗。他深黑色的眸中皆是坦白和真诚,剑眉微蹙,川字纹跃然而立,这是个充满阳刚的男人,挺拔而立时,让世上弱者唯有两字:心安。
在他强大的气场下,云丹镇定下来,退坐在墙角椅上。待她稍稍安静下来,包拯方才问道:“云丹姑娘,你和嫣然可是好姐妹?”
听到嫣然的名字,她有些不安,点了点头。
“嫣然姑娘死得很惨。”
“是……很惨。”她的声音很轻。
包拯提高了声音,带着威严道:“既是好姐妹,展护卫几次去绮玉轩调查,云丹姑娘却对案件进展不闻不问,难道嫣然姑娘尸骨未寒,云丹姑娘已经忘了这个好姐妹不成?”
她的脸色越加惨白,稍稍停顿一下,似在整理思路,然后镇定的开口:“嫣然的案子自有开封府再查,包大人断案如神,云丹又何必多嘴多舌,徒添困扰?”
“是吗?”包拯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凌皓对嫣然的感情,可不似你这般冷静。他爱之深,痛之切……。”
包拯话还没说完,云丹就急促的打断了他:“包大人,凌皓和嫣然没有关系!”
“你这般肯定?”
“他们不过是寻常朋友,凌皓心软,见到了嫣然的尸体当然会这样痛苦。他从小就胆小,看到杀鸡也害怕,何况是一个人……。”她焦急的解释着。
“云丹,本府并没有提到凌皓见到嫣然的尸体!”包拯蓦地喝道:“嫣然之死,你还了解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这意外的失言顿使云丹错愕,可她没有如寻常人一般在包拯面前惊慌,马上道:“凌皓胆怯,见到嫣然尸体,自然惊慌,与我诉说,也是常事。关于嫣然之死,小女子委实不知分毫,大人就是将我用刑打死,我也什么都招不出。”
“云丹,放肆!”公孙策喝道,心道:“看她纤纤弱女,说话之间却严丝合缝,很是精明。又是软硬不吃,点水不漏,嫣然之死,看来凶手是谁,她是心知肚明。”
她自说这句话后,便沉默相对,再也不说半句,包拯只能让她退下,择日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