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第七章
七
沈晗的诊室,是在慈幼局最里一进,东南角的一个小院里。院子清幽雅洁,秋日的阳光下,几株红枫在流丽日光的爱抚下,娇艳的红色尤为灿烂,叶脉也是半透明。沈晗想摘下一片细赏,但还是不忍,便坐在枫树下的大石头上,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看到北雁儿南飞,在天空发出阵阵鸣叫,她惆怅的微叹一声,轻声道:“雁儿,北边渐渐冷了,你们要去南方是不是?”
从前面孩子的房间到诊室,也有一大段路,她走得也累了,便歇息了好一会儿,只顾着看天上的雁儿南飞,没有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进入了诊室。
阿启也没有看见沈晗正坐在大石头上歇息,他从后门悄悄的走进来,蹑手蹑脚的推了推诊室的门——也是沈晗粗心,出来从来就不锁门,使得阿启很顺利的就进入了诊室。
诊室内静悄悄的,正午的阳光洒在硬木的诊桌上。诊桌很宽大,一端放着文房四宝,一端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空白药方,右下角放着一个青花瓷脉枕,看上去颇有些年代,釉色倒是愈加温润,这也是沈晗最珍视的,是父亲留下来的。
阿启的目标是诊桌的抽屉,他看到沈晗的零食在抽斗中。作贼心虚,他浑身冒着冷汗,轻轻的拉着抽斗上的铜环,第一下没有拉动,他又使了点劲,大概拉得太用力了,抽斗整个从诊桌中掉了出来,掉在青石砖的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这声响让阿启吓了一跳,也让坐在外面的沈晗吃了一惊,她扶着腰站起来,往诊室内走去,却和冲出来的阿启撞了个满怀。她身子沉重,本能的扶住门,却是没能平衡住,脚在门槛上重重的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阿启想拔脚就逃,但看到沈晗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站不起来,他停住了脚步,惊慌而犹豫的看着沈晗。沈晗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钻心的疼痛,将手在门槛上撑了一下,试着站起来,但还是不行,她的额上已有冷汗出来,求助的望着阿启。
阿启小小的脑子中转着很多个念头,最鲜明的一个就是“我闯祸了,我要偷糖给阿聪,还撞了沈大夫,这里不能留我了。我会不会被送到开封府去打板子?他们说沈大夫嫁给了开封府的大官,他会不会杀了我?”
他想逃,但是两只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地上,半点也动不得,是沈晗痛苦的神色将他留住了。他记得那双柔软的双手是怎样给他上药的,那灼热的泪水是怎样滴在他的伤口上,那美丽的眼睛充满了对他的怜悯,那纤细的手将芳香的苹果递给他的,也将一缕温暖的芬芳递与他。这世上有一个人,是真诚的关心他,爱护他,是他生命中的一抹光明。自从亲娘过世后,他就在后母的虐待中长大,他的心也越来越硬,甚至是暴戾的,他甚至不相信世上还有爱,但沈晗让他看到了。第一次,他对父亲和弟弟以外的人,有了柔软和不忍的萌芽。
他还是上前扶起了沈晗,沈晗痛得头上都是细汗,还是柔和微笑道:“谢谢,谢谢。”
阿齐将她扶坐在椅中,她轻声吩咐着阿启:“将抽斗安上。”
阿启刚将抽斗安上,君泽先生便走进来,看见沈晗坐在椅中不能动弹,阿启站在一边,赶紧询问沈晗的情况,道:“刚才听到很大的声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沈晗挤出一丝笑容,道:“进屋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多亏这孩子在,将我扶了起来。”
“要紧吗?”君泽先生紧张的问:“要不要去开封府请展大人过来?”
“不用不用,”沈晗赶紧道:“就是扭了一下脚,他来了也没办法。君泽先生,待会儿劳您帮我雇顶轿子回家。”
“那是一定的。”君泽先生担心道:“展夫人,胎儿有没有事?”
“没事,他好得很。”沈晗虽然笑着,但额上冷汗直冒,见她这样,君泽先生明白脚痛得厉害,仔细瞧瞧,果然肿了一大块,忙道:“展夫人这几天好好休息,不能过来。”
沈晗急道:“没关系的,君泽先生,这么多孩子,淘气得很,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再说还有几个孩子发疹子,服了药也不知有没有效用,我得调整药量。我来了就坐着不动好了。”
这是沈晗最让君泽先生满意之处,刚听说沈晗是展昭的夫人时,君泽先生还是颇感为难的。官宦的夫人,本比别人娇贵难伺候,何况又是展昭的夫人,怎么对她真是件难事。孩子的病情和大人是不一样的,起势急,变化快,有时需要医者日夜的守候与观察。慈幼局这份大夫的差事,说轻松也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就看怎么做了。马马虎虎是做,用心也是做,但对于把孩子都视为自己骨肉的君泽先生来说,他是不能容忍一个将就,苟且的大夫的。但是站在他的角度,他不能对沈晗有更多的要求,他也惟恐因此而影响和开封府的关系。那几天,他很头痛。
但是沈晗让他刮目相看。善良,亲切,毫无骄娇二气,对孩子是真诚的爱,对他是发自肺腑的尊敬,而且毫无架子,连和慈幼局的保姆都相处得很好。孩子生了病,她几次都守到深夜,是展昭给接回去的,让君泽先生很过意不去。内心深处,他也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子,温柔,可爱,肯干,展昭说过沈晗的性子有点散漫,但他看不出来。面对自己的这份差事,沈晗是相当敬业的。她是用心在做。
君泽先生和蔼的看着一旁的阿启,从怀中掏出几个红橘子给他,慈祥的说:“好孩子,多谢你把展夫人扶起来。”
阿启满脸通红,偷眼打量着沈晗。沈晗忍住脚痛,向他和悦的微笑着,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羞愧的情感,这是以往不曾有的。
在展昭面前,沈晗可没有这样坚强。展昭一触到她的脚踝,就连声呼痛,埋怨道:“大哥,轻点呢。你的手劲多大,我脚都要捏碎了。”
纤细洁白的脚踝,高高突起一大块,已敷了吊筋药,青紫一片。展昭在灯下观察着,给她用布包扎固定,虽然手势尽量轻柔,但她已是连连呼痛,还不停地往口中放金丝党梅,展昭心痛之余,也感到好笑,道:“刚才接你回家的时候,在君泽先生面前挺坚强的,到了家中就大呼小喊的。”
“那是因为大哥不在,”她有些羞涩的笑道:“我就是呼痛,也没人听啊,只能忍着。”又见展昭包扎固定姿势颇为熟练,奇道:“大哥,你倒好像伤科大夫一般,这些手法哪里学的?”
“学武的时候,师父自然会教。行武之人,筋骨受伤也是常事。”灯火下,展昭半阖着星眸,蹙眉道:“怎么肿成这样?这一跤摔得不轻,怎么摔的?”
她脸微微红道:“想到诊室拿个东西,走得急,绊在门槛上了。”
“绊在门槛上?”展昭抬起双眸,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抿着嘴唇,须臾道:“你身子沉重,若绊在门槛上,站立不稳,应是腹部先着地,怎会是先把脚给扭了?”
“保护儿子啊,”沈晗理直气壮道:“脚扭了不要紧,儿子最要紧。”
“晗晗,你没说真话。”展昭微蹙双眉,沉声道。
“大哥,你这审犯人的口气又来了!”沈晗急道:“脚扭了就是扭了,你追根究底怎么扭了也是扭了,放心,慈幼局都是老弱病残,可没有江洋大盗潜伏其中,也没有另一个乔安要劫持你娘子。”
展昭见她执意不愿说,也不追问下去,将一条薄被折了几折,将她的脚搁在上面,然后扶她躺下,道:“在家中好好歇几天。”
“不行的,”她躺在枕上,一双乌黑的杏子眼睁得大大的,道:“还是要去慈幼局的,有几个孩子发疹子,还有烧,今儿个用了药,也不知有没有效用?我得去看看。”
“我和君泽先生说,让他暂请别的大夫过去看看。你这脚,不能走路。”
“我要去的,也就是一点儿扭伤,没有大碍。大哥,前两个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是还坚持着押送罪犯回京。我这点算什么呀。”她着急了,支起身子,道:“大哥,你在开封府当差,做的是大事;可我也喜欢自己的差事,这点子伤就赖在家里,君泽先生会怎么想我?”
“没关系,君泽先生是慈善长者,通情达理,不会有别的想法。”灯火下,展昭温柔的说。
“可是我不能让大哥去说。”沈晗认真的道:“我不能靠着大哥的面子。大哥,君泽先生刚知道我是大哥的娘子时,对我的态度马上变得极客气,这样的客气,让人很不自在;这几天才自然了一点,如果这点伤,我就不去,君泽先生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会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到底是做不长的。大哥,这份差事我真的很看重,成亲后,你办个案子,出差在外就是十天半月的,就是在汴梁,也只能晚上回家,你不在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每天做的事就是等待,现在好了,我终于也有份事做了,心里也不再是那么煎熬了,爹和师父传给我的本领,我也有个用处。大哥,那感觉很充实,我很珍惜大哥给我找的这份差事。”
灯火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是从没有过的郑重。展昭疼爱的抚摸着她的鬓发,点了点头,嘴唇微勾,浮起温润的笑容,道:“大哥知道,晗晗为大哥付出了很多,大哥也支持你有自己的事做。刚开始是为了让你打发时间,你既然这么喜欢,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不要太辛苦。”
“不辛苦的。”她微笑道:“大哥,我喜欢孩子。看到他们,我就像看到了幼小的自己,大哥,离开父母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尝过,孤苦无依的感觉我感同身受。大哥,我没本事,不能像你一样,用三尺青锋保护受冤苦的百姓,但至少,我还能保护孩子们的身体和心灵。我觉得好有价值。别人都把我称作是展昭的娘子,可我在慈幼局,大家都称我沈大夫呢,我也好自豪。”
她的笑容甜甜的,眸中都是熠熠光彩,展昭理解的温和道:“既然能坚持,那就去,大哥送你去。”
第二天清晨,一顶小轿来到慈幼局门口,沈晗掀开轿帘,想自己扶着慢慢的走进去,却被展昭拦腰一抱,她满脸通红,道:“不行的,大哥,难为情死了。我自己慢慢跳着进去。”
“亏你想得出。”展昭不容置疑的抱着她往里面走,走过一进进的房屋,回廊,园子,遇到君泽先生和几个保姆,还有孩子,沈晗羞得抬不起头,那些眼光有惊奇的,也有羡慕的,或是明显,或是隐晦的投在他们身上,这让沈晗尴尬得要命,脸像火烧一样,心中悄悄道:“大哥一直唤我小厚脸皮,他才霸道呢。”她不断的在展昭耳边请求道:“放我下来,大哥,放我下来。”
“脚不好,别乱动。”那清亮的声音沉稳的说道,又抱着她往诊室走去。她听着那稳重的心跳,看到那绛红的官服,又是幸福又是赧然。她的大哥,是汴梁最好的丈夫吧,他的细腻和温厚,是隐藏于冷然而又内敛的外表下,在他口中,很难会听到甜言蜜语,但那份深爱,却处处不在。她的心,醉了。
将她安置好后,展昭嘱咐了一些事项,转身离去,她忽然柔情唤道:“大哥。”
展昭转过身,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如水,清晨半透明的光线照在他的服制上,照在他明亮的双眸中,那里,有她一生最深的浓情;她也不说话,也那么微微的笑着,那甜美纯真的笑容,就如初见的那一刻。许许多多的风景退去,他们眼中,唯有彼此,浓浓的甜蜜涌动在两人心间,俄顷,展昭轻轻颌首,转身离去。
她托着腮坐在窗前,看着那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间,想到他颌首微笑的情景,怎么觉得心跳得厉害,脸也绯红得发烧。她摸了摸脸颊,发着烫,两人都要做爹娘了,可是怎么有种感情,还是如热恋一般?
正在痴痴的想着,忽然手心里被人放了什么东西。她吃惊的抬头,是阿启,他在她手中放了一个小小的锦绣香囊。
“我娘给我的,保平安的。”他羞赧的说。
沈晗笑了:“你肯说话啦。”
阿启的脸通红,又道:“我叫阿启。”
说完,他就像只小兔子一样迅速的溜了,那小小的香囊带着他的体温,沈晗低头看着,刺绣得很是精美,她珍惜的将香囊放在抽斗中,恬淡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