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第六章
六
考中状元,人生的台阶上了不止一层,从此白衣换绯袍,十年寒窗,终于得跻身士林,凌皓也被官宦阶层接受,按照惯例,琼林宴后,作为新科状元的恩师,还要设宴邀请。包拯是赵祯亲自指定的凌皓的恩师,当然也不能免俗,也特意在开封府后衙设宴。同时宴请的,还有文彦博,吴育,礼部尚书梅清。
因为公孙策是一介书生,所以开封府作陪的唯有展昭。和文彦博,吴育都是旧识了,彼此寒暄了一番,吴育和展昭在沙门岛一案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见面更觉亲热,吴育还细心询问了沈晗的情况。
“多谢吴大人关心,内子尚好。”展昭微微笑着,谦和地回答。
“展护卫什么时候升一级啊?”文彦博笑问道。
展昭一时有些茫然,文彦博笑道:“老夫说的是这个。”他做了抱孩子的手势,大家都笑了。展昭有些赧然,清澈的眸中是微窘的笑意,道:“来年二月。”
“熊飞也年近而立了,方才做父亲,常人到了熊飞这般年纪,孩子都要这么高了。”吴育比划了一下肩部,半开玩笑道:“包大人,开封府事务繁忙,多少耽误了熊飞的个人大事。老夫早就想请圣意,让熊飞来枢密院,职位都给他安排好了,可恼你包大人拉着不放。”
包拯捋须笑道:“老夫固然是舍不得展护卫,但展护卫也志在京畿治安,吴大人莫要强人所难。”
吴育端起香茶,喝了一口,笑道:“包大人此言差矣,熊飞的才能绝不仅限于开封府,殿前司检阅一事,熊飞练兵十天,最后出来的场面多漂亮,没有一个士兵因为没过关而遭到废黜,或者降为厢兵。晦之在我面前是大大的称赞熊飞啊,说熊飞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我们枢密院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现在西夏战事吃紧,北辽又不断骚扰,军事人才紧缺,熊飞是将才,应该在这方面得到重用。”
包拯有丝不快,但还是和颜道:“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攘外必先安内,吴大人,老夫与你,与文大人,梅大人都是同年的进士,咱们当年的初心是什么?就是求得国泰民安。现在有展护卫作为包拯的左膀右臂,他协助包拯,为多少含冤莫辩的百姓取得证据,一洗冤情,让多少破碎的家庭能够团聚,多少骨肉能够再享天伦,没有展护卫的干练,公孙先生的智谋,老夫再能干,也是独木难支。因为开封府在这里,天下的百姓冤屈有个盼头,民心顺了,天下才平,开封府为民做主,也是为君分忧,吴大人说展护卫在开封府大材小用,老夫很不赞同这个观点。”
吴育听得包拯这么说,也较起真来:“包大人,熊飞只是借调开封府,已给你用了十年了。皇上虽有收回的意思,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希仁,你说咱们是同年的进士,那我也就直说了,现在朝廷缺的是军事人才。三川口一战,折了刘平,折了郭遵,现在朝廷要找几位文武全才,也不容易啊。对,咱们当年的初心是国泰民安,但也求海晏河清,如果外敌铁骑长入,哪来的国泰民安?熊飞的才能,老夫和他办沙门岛一案中是见识了,他应该在战争中冶炼,希仁,你不可磨灭了一颗将星!”
今日开封府是主人,包拯应该是很客气的,但此时也红了脸。他年纪渐老,情感方面也有了老年人的柔软,对于展昭的感情,有老父对儿子的疼爱和依恋。吴育的话,在道理上是立得住跟脚的,他一时倒也无法反驳,但展昭离开开封府,是他无法想象的。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人各有志,展护卫志在守护京城百姓!”
吴育话语中也毫不相让,道:“当年展护卫耀武楼献艺,老夫也在场,我亲口听他说,入仕之愿为了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可没说是为了守护京城百姓,他说的是天下!破襄阳,擒赵爵,希仁,你应该见识了他的才能!如不是他,钟雄怎会投诚?襄阳百姓早就有兵燹之灾!”
明明是宴请凌皓,此时却变成吴育和包拯对于展昭任职之争,两人又都是耿直的脾气,于道理上丝毫不让,展昭在旁也略显尴尬,也不好表态,只能以目示意文彦博。文彦博站起来,伸出双手,手掌向下,略略压了压,笑道:“好了,好了,今日不议此事,再说展夫人要生产了,熊飞再大的才能,也不能在此时出征。校短量长,惟器是适,熊飞的职衔是御前侍卫,怎么用,用到哪里,皇上会考虑的。希仁,春卿,白白争了半天,面红耳赤,何必呢?徒伤了和气,不值,不值!”
两人虽不相争,但还是气乎乎的,展昭温润笑着,亲自为吴育换了新茶,道:“吴大人尝尝,这是内子叔父从姑苏特意带来的茶叶,是吴郡东山一带的野茶,气味倒还新鲜。”
吴育拗不过展昭的面子,喝了一口,道:“味道虽清淡,但回味犹甘,有一股碧澄鲜味。”
包拯咳了两声,道:“老夫那里藏了一壶酒,也是展夫人叔父从姑苏带来的,入味醇厚,倒也和京酒的浓烈不同。春卿,有时间,不妨一尝。”
吴育见包拯先示好,也笑道:“希仁,喝到你的酒,不容易啊。”
包拯也不绷紧脸了,淡淡笑道:“只是只喝酒,别的不谈。”
见到他们冰释,展昭也如释重负,嘴唇微勾,浅浅笑了,心中却有微微辛酸。大人真的老了,他记得刚入仕时,大人的耳提面命,时时教诲,有时甚至是严苛的,不近人情的。但这几年,大人的鬓边添了白发,感情也柔软了许多,十年的感情,如师如父,怎能割舍得下?
正在说笑间,门子来报,道:“新状元到了。”
展昭站起来,道:“我去迎他。”
凌皓有些忐忑的站在门厅,打量着后衙。门厅很朴素,墙壁有些斑驳,柱子的漆也有剥落,放了两盆菊花,菊香悠悠。他目光移向上,见正中挂着块横匾,四个遒劲的大字:清正廉明。
一个玄冠红裳的人走了出来,凌皓第一个感觉便是此人好帅气!剑眉星目,悬胆似的一管高挺的鼻梁下是雕琢般的薄唇,身躯笔直,挺拔如剑,又颀长如竹,既是英气逼人,又是温润如玉,唇边有谦和而淡然的微笑,向凌皓拱手道:“劳凌大人久等,怠慢了。”
凌皓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展昭,他连忙回礼道:“展大人。”
展昭微微笑着,伸手道:“凌大人,请。”
他对凌皓印象也颇佳,凌皓的姿态很是文雅秀美,换上六品官服,更衬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神情还有些拘谨。展昭和他一路慢慢走着,和蔼的说着话,他知道凌皓的身世,避开这个不谈,问的不过是平时读的什么书,爱读谁的文章。
“在下爱的是昌黎先生的文章,他倡导儒学,文章雄奇,而且说理透彻,没有半点腐儒之气。”凌皓态度恭敬道。
展昭颌首笑道:“是,文以载道,以文明道,展某敬的是昌黎先生的风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昌黎先生一心为国为民,冒死进谏,不惧个人安危。人品,文品俱为人称道。当朝的欧阳大人也很推崇昌黎先生。”
如果凌皓不知道和他谈话的是展昭,他还以为在和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在谈话。展昭对于诗书的通晓一下子打消了他的拘束,他惊喜道:“展大人,早就听说您是展大侠,没想到您的学问也这么好。”
展昭淡淡一笑,道:“大侠之说,不过是浪得虚名,江湖朋友抬爱罢了,凌大人见笑了。展某,是个平常人而已。”
凌皓听嫣然说过展昭的带伤陪堂,他得出的印象,这是个无比坚强的人。此时,他们走在后园的青石道上,阳光照在展昭的红衣上,轻轻的跳跃着。他的神色平静而又煦然,他的身形修长清瘦,以往的征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是他清澈眸中不时跃动的光华,告诉别人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凌皓想象着当年他在堂上和张贵妃无声的较量,原来一个不为权贵低眉折腰的人,可以如此云淡风轻。
展昭带他来到花厅,他忙向包拯等行礼,行完礼后,腼腆的站着。
这个门生和别的门生不同,青涩还如一棵稚嫩的小树,包拯亲自携了他的手,一一见过各位大人。那身材高大,长脸隆鼻方口,不苟言笑的是吴育大人。身材中等,神情和蔼,微微发胖的是文彦博大人。清癯和善,微微含笑的是梅清大人。
凌皓的应对得体,文雅的话语,俊美的外貌很得各位大人好感,特别是梅清大人,执着他的手问长问短,问到家世,年纪。他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包拯免他尴尬,替他答道:“翔之孤身一人,能够到今天很不容易,都凭孩子自己努力,各位大人还要多提携。”
“那是自然的。”他们纷纷表态,吴育揶揄道:“希仁,天下的俊杰都要给你一人网罗了。”
包拯微笑道:“春卿,你这话,包拯听上去怎么有几分酸意?”
众人俱都笑了,一起入席。席间,凌皓虽有些拘谨,但举止之间彬彬有礼一派儒雅,别人还可,梅清大人是越看越爱,忍不住问道:“翔之可曾娶妻?”
凌皓脸色微红,摇首道:“学生一心苦读,个人之事未曾考虑过。”
梅清面露喜色,道:“翔之一表人才,可曾定下哪家闺秀?”
凌皓犹豫了一下,道:“不曾。”
“那就好。”梅清欲说什么,包拯找了个借口将梅清请入后堂,唤着梅清的表字,郑重道:“克明,有些事包拯没有和你说明,我看你的意思,是想和世侄女结一门姻缘。”
“是。”梅清欢喜道:“希仁,阿琇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的品行你应该了解,不是我夸自己的女儿,容貌还在其次,贤惠温柔,毫无娇气,才是老夫骄傲的。我看翔之资质很好,可堪良配。希仁,现在的状元可是吃香得很,多少闺门高戚等着下手,今日也是机缘巧合,这个好女婿让我先得。”
“世侄女德容工貌无一不备,是难得的好女孩。”包拯微笑了一下,脸色又转为严肃:“但是翔之的父亲……。”
“我知道。”梅清道:“是凌若樵。希仁,他的父亲已经故去,孩子现在又争气,我不嫌这个。阿琇是我最小的女儿,也最懂事最柔顺,我们老夫妻一直舍不得她出嫁离开我们。现在翔之一个人,也好让他们住在府里,我这个女儿还是朝夕相伴,希仁,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包拯听他如此说,点头道:“你不嫌弃就好。克明,如果翔之同意,这确实是门好姻缘,但今日就定,是不是操之过急?”
“没有没有。”梅清摆着手道:“好女婿不能错过!希仁,你还记得冯京高中那一年,张尧佐命人牵着他的马就把他强带到府中,好在他有了妻子,否则不是霸王硬上弓吗?我今日不敲定这个好女婿,等到他御街一游,可不就是别人的了?”
“但是儿女的大事,不可草率。”包拯踌躇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克明,你莫忘了当年周勤的事,还有陈世美的事?”
“希仁,你是坐镇开封府,办案太多,想多了。你们开封府的人啊,不是我说,想问题都不正常。为什么呢?因为你们每天都在和什么凶杀啊,大盗啊,冤情打交道。大宋开国以来,状元这么多,就出了这么两个,还撞在你希仁手里。翔之好得很,人家身世也没隐瞒,也没因为父亲有罪而冒额,说明是个实诚的孩子。希仁,没有顾虑,没有顾虑。”梅清笑道。
看着梅清这般高兴,包拯也不好说什么,到了席间,梅清果然提出结亲的事。
凌皓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嫣然绝美的面容蓦地跃入脑海,床头的泪语,山盟海誓,句句都在耳边。但是,他们可能吗?国朝律法森严,有品级的官员,如果发现在青楼中过夜,就会受到黜责或者刑罚,何况娶一个□□为妻?如果娶嫣然过门,他只能回归为一介寒士。就算他愿意,姐姐愿意吗?姐姐必定以死相逼,家族的复兴也化为一缕青烟,这样的话,他凌皓便注定是罪人。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张目结舌,不知所措。梅清以为他是年轻人的羞涩,但还是着意问道:“翔之莫非有心上人?”
“没有。”他轻声答道,已是脸色发白,汗流浃背。
“那就好。”梅清欢喜的对文彦博道:“文大人,今日要请你做个大媒。”
“喜事啊。”文彦博笑道:“这个大媒做定了!”
凌皓好似被推上了舞台,一言一行都被命运无声的操纵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写的时辰八字,怎么交换的庚帖,只是感觉整个人都晕了,都失去了主张,看着众位大人的道喜声,他的手指都是发凉的,将梅红色撒金的庚帖折叠着放入了怀中,他忽然好像从梦中被惊醒一般,道:“梅大人!”
大家惊讶的看着他,展昭坐在他的身边,细心的观察到了他的魂不守舍,但是这几位大人都是展昭的前辈,看他们兴高采烈,这样的场合展昭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见凌皓突然发声,展昭和言道:“凌大人有何隐衷,不妨直说,各位大人都是通情达理的,绝不会强人所难。”
是有隐衷,但是让他怎么说,他低下头,无声的摇了摇头,看他的神态,文彦博理解为让欢喜冲昏了头脑,毕竟是个在艰苦中挣扎的年轻人,一时遇到人生最大的喜事——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短时间内消受不了,所以出现茫然无措,也是正常的。
大家又喝起酒来,恭贺着这对未来的翁婿,在觥筹交错中,凌皓的耳边回荡着那悦耳的歌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他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