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第十四章
十
欧阳竹本已心灰意懒,三十五年前的旧案,任是哪个府衙也不会自己找麻烦,推翻重来。要知道这里面牵涉到多少精力,多少繁琐,他懒懒的在厅中看着雨下个不停,心中一片灰暗,只反反复复回响着四个字:“冤沉大海!冤沉大海!”
仆人向他通报展昭来了的时候,他还一时没回过神,直到那红色的身影从容步入,他才恍然惊喜道:“展大人,快请坐!”
他激动得不知怎么好,展昭来了,就意味着开封府接受这件旧案了。汴梁城都知道,这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是开封府包大人的左臂右膀,但说实话,在进府衙告状前,他没有见过他的真容。那日在堂上,他也是激动的昏了头,只是锥心泣血之痛,连开封府大堂什么样他都记不清楚了。
此时,展昭来到他的面前,原来是如此温文尔雅,气度谦冲的年轻人,又带着几分英气,剑眉星目,真是好仪态!他心中暗赞一声,立即吩咐给展昭上茶。展昭客气了几句,坐了下来,不动神色间,也细细打量了欧阳竹。
欧阳竹看上去,是个老成的生意人,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右手拇指有个玉扳指,五官端正,眉宇间倒还诚恳,还有几分坚韧之色。展昭垂眸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很宁静的开口道:“展某为着令尊的案子,去了一次洛阳,但时隔三十五年,有些事已经消泯,线索不是很清晰。展某今日来,有些事要请教欧阳掌柜。”
“请教两字怎么敢当?”欧阳竹激动不能自已,热血上涌,蓦地站起来,向着展昭就跪下来,展昭忙将他扶起,安慰道:“欧阳掌柜,你冷静一些,包大人命展某调查线索,说明开封府已经接下案子。当年如真有隐情,指日可以昭雪。”
这个年轻人温煦而清亮的声音,给人以无比心安的力量,欧阳竹泪水长流,一时说不出话来。稍稍冷静后,才道:“展大人,我苦啊!我苦啊!”
展昭同情的看着他,澄澈的双眸中是秋阳一般的温暖,温和道:“欧阳掌柜,来开封府告状的都是身负冤屈之人,你要相信,世上必有公理,必有正义,浮云不能遮日,也许时间会长一些,但是真相必会浮出水面。”
欧阳竹商海沉浮,白手起家,也算是经历了世情跌宕,平常艰险也能淡然置之,但是三十五年前父亲的惨死使他一夜之间沦为孤儿,和母亲饱受冷眼,尝遍辛酸,这来自童年的苦痛,像一把尖刀一样插入他的心房,点点是血泪,怎么能忘?
“展大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终于等到了!我娘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我对她老人家发誓,说只要我活着,只要那凶手还没死,我一定会报仇雪恨,一定会找到翡翠如意的,那是我们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我不会让爹白死的!展大人,感谢包大人,感谢展大人,感谢开封府,世上还是有青天的,展大人,您要为我做主!要为我做主!”他像个孩子一样尽情的哭着,在比他小上好几岁的展昭面前,失去了自持力。
展昭明白,他的心内积郁太深,他耐心的等他痛哭过后,方才听他娓娓诉说往事。
“家父老来得子,他年近五旬时,我方三岁,有些事都不记得了,具体的事都是听母亲说的。只记得那天本来很热闹,家里要给家父办五十寿庆,来了很多人,凶手是父亲朋友快刀老五的徒弟张禄。”
“快刀老五?”展昭立刻想到昨天袭击他的两人,他们的刀法迅疾狠辣,应是快刀门所传,快刀门的绝技是风雷刀法,这么联想起来,事情的脉络就明了了,他们的目标是为了自己所携的案卷。但是,他们怎知道自己会去洛阳调查此案?
展昭暂且按下疑问,蹙眉问道:“令尊是洛阳士绅,怎么会和江湖上的人物有来往?”
“家父和江湖人物并无来往,快刀老五是家父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关系一直很亲密。本来是邀请老五叔来的,但是老五叔感染了风寒,不能上路,所以派了两个徒弟来为家父贺寿。”欧阳竹道。
“两个徒弟?”展昭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句,放下茶盏,微皱双眉,星眸中漾起一丝疑惑,问道:“欧阳掌柜,既然有两个徒弟,可是展某查阅了当年的案卷,对于另一个徒弟根本没有记载。当时张禄杀害了令尊,难道说,另一个徒弟完全是置身事外?”
“这就是家母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原因。”欧阳竹愤慨道:“当年家父被害身亡后,快刀老五的两个徒弟都逃窜无踪,连同家传的翡翠如意都不见了,很明显的,这是一桩谋财害命的案子。洛阳府尹刚开始也很卖力的缉捕罪犯,也许凶犯慑于压力,三天后张禄就回来自首,道是他一人所为,因为酒后冲动,和家父有了言语上的冲突,所以愤而杀人。可是明摆着,案子不是这样简单。但是当年族人觊觎我家财产,见我孤儿寡母,只盼早日结案,所以贿赂了府尹,将此案草草了结。从此,我母子二人孤苦无依,投奔舅舅到了汴梁,”他泣道:“其中孤苦难以诉说,好在,老天有眼,翡翠如意终于重见天日,父亲之冤可以昭雪。”
展昭凝神细想,即然张禄已被判了终身囚禁沙门岛,翡翠如意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说,快刀老五的另一个徒弟一定脱不了干系,线索应该从此人身上找。他待欧阳竹情绪稍稍平静后,方缓缓相问:“欧阳掌柜,令堂可曾说过,快刀老五另一位徒弟的情况?”
“说过。他名叫王正,是快刀老五的大徒弟,家母说,他看上去言语不多,但一看就是心眼比张禄多多了。张禄是个莽夫,家母一直怀疑,在这其中,王正是主谋。”
“此案过后,你们有无王正的下落?”
“没有,他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我成年后,也一直多方打听,但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老五叔因为这件事,没几个月就暴亡了,关于王正的事,恐怕只有张禄才知道。但是他在沙门岛,我们轻易怎么去得?”
沙门岛是关押重犯的海岛,位于茫茫大海之中,与世隔绝,环境恶劣,别说寻常百姓,就是朝廷官员,也轻易上不得岛。展昭思量,此案的突破口还是在张禄身上,如果需要,还得上一次沙门岛,详细询问张禄。
欧阳竹见展昭默然不语,又起了一丝惶恐,毕竟此案时日已久,唯一线索又在沙门岛。从汴梁到沙门岛,千里之遥,沙门岛又是连老百姓都知道,鸟都要绕着过的地方,难不成开封府为了自己,会上沙门岛去调查?
他低下头,凄然道:“展大人,如果有难度,小民也不强求,开封府要料理的案子这么多,小民的父亲是旧案了,小民也想过,冤沉大海的人多了,也不是家父一人。”他颓然道:“我终究是不孝了,待到九泉之下,我亲自向家父认罪便是。”
展昭没有说话,当欧阳竹以为他要失去希望时,方才听到展昭宁静的声音:“欧阳掌柜,开封府既然接了这件案子,只要有一丝线索,就会不懈的追索下去。展某不能承诺你此案必破,但是展某能承诺你,展某一定会尽力。”
他惊喜的抬起头,看到那双明亮的眸中,是清正和坚毅,亦有着淡淡的暖意,他早就听说展昭是南侠,他一直以为侠是慷慨激昂快意恩仇的,没想到展昭是如此淡然宁静的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他淡淡的几句话就让他感觉无比心安呢?那一身红衣,原来代表的是希望和温暖。
又是青青芦苇荡,乔安和张禄慢慢走到河边,天色已暗,乔安将张禄扶到船边,道:“师弟,你先避避风头,这条河通往中某县,你找个小客栈先住下。”
张禄并没上船,狐疑的看着他:“王正,你耍滑头,想让我走,一个人独吞翡翠如意是不是?”
“我哪敢?”乔安慢吞吞的道:“翡翠如意不是在你身上?”
“现在我们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别忘了,大雨天,是我和你一起向展昭下的手!你不要以为你救我我会感激你,你是怕我给展昭擒住,将你给供出来。王正,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你没变,你还是一肚子的坏水。”张禄瞪着三角眼,直视他道。
乔安没有理他,把船系了过来,依旧慢慢的,慢慢的,像个温和的老实人,也没看他的眼睛,芦苇的声音在阴天里被风吹得唰唰的唰唰的,他的头发和衣衫,也被风吹得飘起来,他边系着船边道:“师弟,自从你来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变成鬼了。”
“你原来心里就藏着鬼。”张禄不屑哼道。
“是的,我原来心里就藏着鬼,但我想做人。我做了三十五年的人,我以为可以好好的做人,师弟,你回来时,我对你是有负疚的,我想用我的余生来赎罪,日子虽然清贫一些,但我总要好好待你,自己不吃也要供你吃。”他依旧很平静的道。
“少来!”张禄斜着眼睛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是这么想的。但你不想让我安生,你还觊觎秀娥。师弟,秀娥是个好人,你不该想她。”他的口气很缓慢。
“想她怎么样?我在沙门岛,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我想女人又怎么样?”张禄口气蛮横道。
“天下女人这么多,你不该想她。”他依旧慢慢道:“你还不该将翡翠如意露眼。我把它砌在墙中这么多年,我把自己的欲望封了起来,可是你一来,我心里的野兽又从笼子里跑了出来,这一回,它们关不进去了。你说对了,我们下半生可以过好日子。”他直起腰来,平静的看着张禄。
“那当然,这玩意儿在汴梁脱不了手,到外省去,总能卖个好价钱!”张禄狞笑道:“大宅子,女人,银子都有了!”
“是的,但是这我们,是我和秀娥,不是我和你。师弟,你走不掉了,开封府的水陆城门都是你的画像,包大人已接了这件案子,展昭开始着手调查了。展昭心很细,也很机敏,没有线索能逃过他的眼睛。师弟,你死定了。”他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张禄看着他,看着他冷静的面容,忽然嗅到一丝死亡的滋味,他倒退着,道:“你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一把锋利的刀就刺入了他的心脏,速度那样快,手法那样准,他瞪着那把刀,连“哼”都没哼一下,就倒了下去。
乔安把刀拔了出来,擦干了血迹,然后从他怀中掏出翡翠如意,浮出一丝恶毒的笑容:“师弟,三十五年前,你就斗不过我,现在还是一样,你还是蠢的。”
他把他的尸身踢入湖中,然后,穿过芦苇塘,向城里走去。
他又是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