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第三章
二
展昭到家，已是亥时都过了，王伯留着门，自个儿在门房中大作鼾声。展昭轻轻的合上门闩，往后面的小楼走去。想着此时沈晗已经睡了，他越发放轻了脚步。
夜色如水，不时有虫鸣声，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气息，那是池塘里的睡莲开了，轻纱一般的幽香；是小小的果子，在静夜里微微的芬芳；是迥别于春夜的渐浓的甘甜。展昭行到三进，却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大哥。”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澄澈双眸向发声处看去，一抹温暖犹如初夏的笑意，从眸中慢慢溢出。
是沈晗，托腮坐在玉兰花树下的石凳上。此刻，叶已老，花已落，浓绿照着她在黑夜中依旧晶亮的双眼，盈盈笑着。
“晗晗，这么晚了还不睡？”展昭摸摸她的手心：“风里坐着，穿得这般单薄？”
“都不看这是夏天啦。”她笑道：“等你回来看萤火虫呀。大哥，萤火虫没有多少日子就要不见了，你那么忙，都没有见萤火虫的时间。”
她说得好像萤火虫就是她的好友一般，在沈晗眼中，万物都是相亲的。展昭微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看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倏忽的亮，闪闪烁烁，就如提着灯似的，沈晗看得入神，展昭见她喜欢，问道：“晗晗，身边有帕子吗？”
沈晗拿出帕子，好奇的问：“大哥，你要帕子做什么？”
还未等她细想明白，只见展昭身形如电，转瞬间，已为她捉了一帕子的萤火虫，素白的丝帕中，这许多萤火虫的光芒，在漆黑夜色中，闪着璀璨的幽蓝，如无数星星汇成的小小星河。
“晗晗，你将这一囊萤火虫系在帐中，熄了灯，还能看见星星。”展昭将丝囊放在她手上，温润笑道。
“不要，不要！”她急急地解开丝帕，将萤火虫放入空中，看它们又在草间飞舞，她松了一口气，柔声道：“大哥，它们提着灯在找娘呢。我如果把它们系在帐中，我是见到星星了，可是它们一夜间，就死了，再也见不到它们的娘了。大哥，这样的话，它们的娘，该多伤心啊。”
她本性柔软善良，超于常人，展昭刀光剑影中过，见惯了生死鲜血，但此刻，也被她的话，牵动得心底最柔软的一角，又听她悠悠道：“大哥，万物都有娘的，叶子的娘，是树；星星月亮的娘，是天空；萤火虫的娘，就是星星。你瞧，它们去找娘啦。”
果然，流萤细细的幽光聚拢过来，抱成一个光影，渐渐的飞，渐渐的飞，就在你几乎要眼花时，它们忽然飞到星星上去了。它们的光，原来是星星散落在人间的。
沈晗默默的看着，眸中的光芒，微微黯然，有一层雾气，悄悄的蒙上她的明眸。展昭将她双肩轻轻揽过，靠向自己的胸膛，依偎在这温暖之中，听着稳重的有力的心跳，她的唇边泛起一缕浅浅的笑容：“我有大哥呢，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大哥。”
夏夜静谧，两人静静的坐着，听取蛙声一片，和树上的鸣蝉，“啪”的一声，有小小的果子落下，月光的清辉照得地面一片清凉，两人的影子落在月光中，沈晗指着影子道：“大哥，这是我，这是你，你看，咱们合在一起了，你里面有我，我里面有你。”
她这样孩子气的话，刚来开封府的时候，展昭只觉好笑，但是现在听来，却甚感温馨，她看世界，都别有天然趣味，旁人极易忽视的东西，她都能发现其中的美。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睡了。”展昭拍拍她的肩，柔声道。
“嗯？有酒气。大哥，你喝了好多酒。”她皱着鼻子，道：“不行，你先得洗个澡，我去烧水。”
“何必这么麻烦，在厨房冲个澡就是了。”
“哪行呢？凉水冲澡，要生病的，现在毕竟只是初夏。”她执意的要去厨房烧水。
等到伺候完展昭洗澡，她亦是一身的汗，又只能再洗了个澡。一切停当，都快丑时了，她忽的想起厨房中还为展昭留着西瓜，忙又下楼为展昭去拿，刚进厨房的门，发现展昭也进来了。
“大哥，你怎么不去楼上歇着？我来拿上来。”又笑道：“这西瓜不是太甜，你吃吃看。”
那一碗西瓜瓤全是西瓜心，果然不是太甜，但还是清凉消夏的。展昭喂她吃了几口，她忙道：“我吃过了，大哥，你快吃吧。”
展昭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她连说带笑。原来今日她和心莲去买菜，看到这卖西瓜的小贩正在吆喝，她们停了一下，那小贩便非要给她们尝上一片，还是蛮甜的，便买了一担，让小贩挑着送上门。没承想王伯逐个把瓜一一拍过来，得出结论道这瓜多半都是不熟的，一定要让小贩拿回去。
那小贩岂肯？和王伯争吵起来，她和心莲在一旁干着急，要付钱，王伯拦着怎么也不让；让那小贩拿回去，他怎么也不愿。眼见得王伯和小贩吵得面红耳赤，小贩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捋起袖子，都要拔出拳头了。王伯自认是开封府出来的，一身正气，虽说年老又怎肯服输？这一场争吵，惹得街坊邻居都出来看了，围了一个小圈子。
“我拿出钱来给卖西瓜的，他却怎么也不肯拿，一定要和王伯争个是非曲直。他说，今日说他的西瓜不好，就是打他的脸。”一灯如豆下，沈晗含笑说着，她说得颇为有趣，将王伯和卖西瓜小贩对峙的模样描绘得活灵活现，展昭也笑了：“以前王伯在开封府后衙时，送菜送水果来的都知道，他爱较真，没人敢以次充好的。”
“这点劲拿到咱们家了。”沈晗轻声笑道：“每次我和心莲姐买菜回来，都要检查我们买的菜成色如何，价钱如何。后来我和心莲姐就把菜钱往低里报，他才满意。大哥，他总说我孩子气太重，怕我伺候不了你，所以从开封府赶到咱们家来监督我，比忠叔还尽职。”
展昭温柔一笑，看着她，眸中是和煦疼爱的光芒。她又依偎在展昭身旁，继续讲下去，道这场风波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后来有人把小贩拉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呆了一呆，忽然拔腿就跑。
“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把钱给了他，他还怎么样也不愿收，推了好一阵子，后来我硬塞在他手里。”沈晗纳闷道：“还真是奇怪，怎么态度完全变了？”
展昭明白旁人和那小贩说了什么，微微一笑，道：“给他钱是对的。”
“只是王伯烦了一天。”沈晗撅着小嘴道：“非得让我和心莲开西瓜。还真是不巧，连开了两个都不熟。王伯这下可抓住把柄了，一直在叨叨，说什么展大人辛苦了一天，回来就吃这半生不熟的瓜，还说我不会当家，银子就往河里扔。后来我也气了，道我把西瓜心挖出来给大哥吃，我吃边上不熟的，总是好了吧？他才闷声不响。”
展昭方知，她说的吃过了原来就是吃的半生不熟的西瓜边上一圈，忙将剩下的半碗西瓜推到她面前，她脆声笑道：“哪还吃得下？”
夫妻俩轻声说笑，不觉，曙色悄悄染了窗纸，那是淡淡的微蓝，濡染夜色，星斗渐渐淡了，天幕渐渐高了，油灯的光焰也变得微薄，黎明的光线使厨房渐渐显现了轮廓，沈晗微讶道：“我们竟说了这么长的话？”
王伯已经起来扫院子了，竹子扫帚的枝条声很是清晰，沈晗忙轻轻道：“大哥，咱们悄悄走出去，要是王伯瞧见，又该叨叨了。”
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到了房间，沈晗道：“大哥，你睡上一个时辰，我帮你看着点。”
只是，等到展昭起床，她还在睡梦中，衔着一缕甜笑，睡得正酣，长长睫毛微垂，抱着被子，神情犹如婴儿般甜美。展昭穿好玄冠绛袍，轻轻在她额上一吻，她不耐呢喃几声，又转身睡去。
旭日已升，晴色满窗，满架蔷薇香盛，又是一日好天气。展昭拿起巨阙，轻轻带上门，阔步往开封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