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第一章
楔子昨夜微霜初渡河
一
襄阳太守孙烈的密信,放在赵祯的案头。那字迹,有诡异的黑色,韩琦与文彦博仔细看了,皆是脸色凝重。上面寥寥数字,直指襄阳王赵爵欲反,并与西夏勾结,密信,盟书,印玺,皆在冲霄楼。
“这是孙烈最后关头写成的血书。”赵祯深深叹息道:“随后,他就被抛尸汉水。忠臣哪!”赵祯一拳打在紫檀木的案桌上,忿忿道:“襄阳太守,去一个,死一个!死因全都莫名其妙。胡淦,死于酒醉。许辽,死于剧烈腹痛。现在又是孙烈,死于溺水。好在,孙烈死前,终于知晓了冲霄楼的秘密。”
韩琦捋须沉吟:“七王爷的反心,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苦于没有把柄,也不能拿他怎样。”
赵祯忍不住急道:“把柄?稚圭,你告诉朕,怎样才是把柄?襄阳太守,已经死了三个了。孙烈的血书,明明白白写着他与西夏勾结。难道要等李元昊和七王叔联合起来的铁骑,踏进汴梁,那时朕才能动手吗?那是束手就擒!到时生灵涂炭,兵燹之灾无可避免!”
望着神色激动的赵祯,韩琦和文彦博双双跪下。铜鹤灯内衔着的烛光,照着赵祯焦虑的身影,紧锁的双眉。幽黑的夜色,漫于天际,无星又无月,唯有窗外飒飒的风声,与树木摇动的声音。韩琦,文彦博对望一眼,韩琦缓缓道:“皇上,臣等无能,知皇上内心焦忧。臣等,理应为皇上分忧。只奈何,我朝建朝以来,一向以仁爱治国,大臣都不枉杀,何况七王爷为先帝手足,血脉相连,师出如无名,天下何以信服?”
文彦博也禀道:“皇上,莫要太过焦虑。只要派一机警之人取得盟书,七王爷狼子野心就昭然若揭。我们暗中兵布襄阳,密切观察他动静,他若稍有异动,我们就先发制人。布下天罗地网,七王爷插翅难飞。”
听得文彦博如此说,赵祯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回身将两重臣相扶,笑道:“稚圭,宽夫,你们不愧是我朝栋梁,此主意甚妙。只是,派谁去取得盟书?此人,要机警大胆,又要心思慎密,随机应变,这个人——。”
三人同时脱口而出:“展昭!”
短暂的兴奋过后,赵祯眸中又闪过不忍:“这件事,是九死一生。展昭,才定亲。稚圭,宽夫,再想想,再想想,有没有别的人选?”
韩琦和文彦博在脑中又将满朝文武过了一遍,然后,遗憾而又缓缓的摇了摇头。韩琦道:“皇上,展昭来自江湖,本就颇多历练,跟随包拯,在开封府当差,十年中,有多少奇案的证据,都是他亲手取得。这里面的曲折艰难,非为外人道也。但是只要展昭答应下的事,没有一次是办不到的。取得盟书这件事,必须做得十分隐秘,深入虎穴,若无过人的胆识,只能落得和前面三个襄阳太守一样的命运。能够立于江湖和庙堂,均享受盛名的,况且历经风雨屹立不倒的,唯有展昭啊。”
“朕知道,也明白。”赵祯的眉头深深蹙道:“可是,展昭也是人,为朝堂做了这么多事,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从不考虑个人之私。而今,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有了心爱的姑娘,刚刚定亲,又要分别,而且,这一去,是生是死,还未可知。朕,朕实在不忍心啊。”
文彦博也叹道:“皇上仁善,体谅展护卫。展护卫是大丈夫,从来都把国家的需要放于个人私利之上,想必不会拒绝这一艰险的任务。”
“正因为他不会拒绝,朕才觉得更加难以开口。”赵祯的本性,是十分仁良的,叹道:“他的未婚妻,是孤女,父母皆为国家大义而亡。所能倚仗的,唯有展昭一人,如他有事,不单是他一人。”他急切的问向韩琦,文彦博:“两位卿家,你们再想想,再想想,有没有合适人选?”
两人对望一眼,然后,沉默的摇头。
无奈和沉痛,从赵祯的眸中,一层层的荡开,他坐在书桌前,望着孙烈那封血书:“臣,今日杀身成仁,叩别皇上。惟求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八个字,是多少仁人志士,忠臣烈士的鲜血。赵祯仿佛看见孙烈咬破手指,蘸着鲜血,笔笔写来,然后,义无返顾的走向死亡。他的眼眸,微微湿了,疲倦沉重的支住额头,轻声道:“召包拯,展昭。”
不出赵祯所料,展昭一口应承,没有丝毫犹豫。
倒是赵祯提醒道:“展昭,你再仔细思量。此事,是九死一生。襄阳太守,已经死于非命三人。”
展昭平静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如能尽我一身,换得百姓安乐,国家太平,便是展昭所愿。”
“好好。”赵祯感动道,又走到展昭身前,扶起他道:“还有几天功夫,这个计划,也要制定周详,不能出一丝一毫纰漏。你,尽可以从容处理自己的私事。”又关切道:“是否要成了亲再走?”
展昭的唇边,隐隐泛起一缕苦笑,道:“她还在守制中。”
赵祯忙道:“事出突然,也可夺情。要是沈姑娘同意,朕亲自为你们操办,如何?”
展昭叩谢道:“微臣谢皇上圣恩,只是,”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怅惘:“还是,等微臣回来,再迎娶她不迟。”
“也好,也好。”赵祯颌首道,又沉重道:“展昭,太平公主还在襄阳。”
展昭蓦然想起春妮一直住在襄阳,为范阳守坟,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道:“皇上,是否立刻接她回来?春妮在襄阳,恐为王爷挟制!”
赵祯摇了摇头,叹息道:“太平公主,已被襄阳王软禁了。周围都是眼线,据称,公主府中,也有细作。此时接她出来,必定打草惊蛇。此举,不可为之。”
“皇上,给臣一点时间,臣一定能够把春妮平安解救出来!”听到春妮身在襄阳,展昭一反昔日沉静,眸中皆是急躁:“臣之命,微不足道。春妮之命,重过臣百倍。她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赵祯了解展昭和春妮的情义,也清楚孟师父对展昭的那份恩德,他苦笑道:“展昭,朕明白你的急切。但是,这盘棋,已经摆在了这儿,每一颗子,都动不得。稍一不慎,就全盘皆输。朕,亦无能为力。”
他颓然叹了口气,展昭蓦然明白,孟春妮,是这棋盘上的棋子。他,也是。这一着棋,是向后退,还是向前进,他们自身,已不可做主了。自身的安危,都系于这棋者的手里。这不但是皇上和襄阳王的一局棋,更是关乎天下黎民苍生的一局棋。也许这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会牺牲殆尽,直到皇上用最后一颗棋,围杀对方。
他的命运,也许会和前面的三个襄阳太守一样,默默无闻的湮灭,就如天上的一颗流星,瞬间离逝,无影无踪。
南侠,展护卫,终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人,不过是时间中的一颗小小的尘埃,没有人能永生。永生的,只有精神。这一生,他从没想过富贵与功名,只是身在其位,做自己该做的事,尽自己该尽的责任。江湖如此,庙堂也如此,淡然一如平常。生和死,早就置之度外。
如果有牵挂,就是沈晗吧。想起她在他重伤时呼唤的那句——大哥,你别刚许我,又要反悔啊。展昭不禁心如刀割,小鱼儿,大哥许了你,那一生将你护于翼下的誓言,不知能否兑现?大哥,一生守诺,却对你,不得不一次次的失信。
二
回到府里,看到自己房内一灯如豆,便知沈晗还在等待。推开门,果然她在灯下看书,见到展昭进来,秀丽的脸上,便漾开笑容:“大哥回来了!”
看到她的笑容,展昭只觉心头刺痛,绽开一抹温煦笑容,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又在看什么闲书?”
沈晗赧然笑道:“又是不长进的书,都是些话本小说,不过,好看得很。这上面,有红拂慧眼识李靖,还有唐明皇和杨玉环的故事。都蛮好看的。看着看着,等大哥的时间,也不那么难熬了。”又摸了摸瓦罐道:“糟了,粥凉了,大哥,我去热热。”
展昭拉住她,道:“大哥吃过了,别忙。小鱼儿,陪大哥坐坐。”
沈晗乖乖地坐下来,又拔下头上簪子拨了拨灯芯,蓦地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她笑道:“大哥,人家都说,灯花爆出,那就是有喜事。”
展昭涩然一笑,微微垂目,有万千语言,竟不知如何开口。看着她纯净的笑容,越发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她浑然不觉,笑道:“大哥,今日午后,马大嫂又陪我去了看了一次房子,就是上次汴街的那套,我蛮喜欢的。什么时候,你也去看一下,然后定下来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好,你若喜欢,马上就定吧。”
她甜蜜笑道:“那一定要大哥喜欢才行啊,”又羞涩的轻声道:“那是我们以后的家。要两人都看中才行。”
展昭浅浅一笑,她敏锐的注意到展昭的沉默,不安地问:“大哥,你有心事?”
展昭摇摇头,眉间的“川”字,慢慢的舒展开,温言道:“大国手开的药,喝了吗?”
“喝了。”她笑道:“苦苦的。”
“药不能断。喘证,重在冬病夏治,天气渐渐和暖,不能懈怠。”
她笑道:“一点症状都没有,纯粹是瞎吃药。”
“你的性子,就是疏淡,没有长性,没有一件事能够坚持下去。无论是武功,还是吃药,总是三天的热头。所以,到现在,文不成武不成,如你身为男儿,这般的性子,怎付得起家国责任?这药要是中断,到了以后,喘起来,够你受的。谁来照顾你?”展昭见她又是这样随意疏懒的神态,不知怎的,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心痛又是担心,一股肝火就给吊了起来。眉头紧蹙,说出的话带了三分严厉。
沈晗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好好的,他为什么发火,这样劈头盖脸的说自己一顿。自己并没做错什么,药,他说要吃,就随他,也没断过。样样都听他的,怎的还被他没头没脑说了一顿。她气道:“喘死了,也不用你照顾!”
说着,扭过脸去,不看展昭。
两人之间,沉默的窒息着。沈晗站起来,抱着瓦罐,无情无绪的往外走,眼泪含在眸中,低着头,打开门,走到门口,终是不忍的回过头,看到展昭坐在灯下,那灯下的背影,是那样的清瘦,寂寥。她叹口气,收住步子,转了回去,坐在展昭身边,温柔问道:“大哥,你今日到底怎么啦?往常,你不是这样的性子。小鱼儿听你的话,药都喝了,并无偷懒,你放心好了。”
一抹痛楚,从展昭眸中溢开,揽过沈晗的肩,缓缓道:“小鱼儿,对不住,大哥,心里烦。”
“大哥,你烦,就对小鱼儿发脾气好了。小鱼儿承受得住,没事的。你或者对小鱼儿吼几下也行,人心里有火气,总要宣泄,压在心中不好的。再说了,不对小鱼儿发火,对谁发去?”沈晗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