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第三十七章
沈晗做事是很麻利的，到了厨房，她扎了个围裙，就开始淘米洗菜。袖管滑下时，那只金镯子露了出来，在早晨的阳光中，明晃晃的很是耀眼。展大嫂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生火，一回头，就看见了，心中叹了口气，向灶膛内塞了一把柴草，问道：“沈姑娘，这金镯子，熊飞给你了？”
沈晗看了看，在笸箩里洗着米，轻声道：“是的。”
展大嫂道：“你可知这金镯子的含义？”
“大哥说，这是展妈妈给媳妇的。”沈晗赧然道。
“展家的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展大嫂叹道：“我看你年纪轻得很，熊飞对你也很爱护。以后成了家，可不能给他添一点麻烦。要照顾他，伺候他，家中的事，不能让他操一点点心。”
“我明白的，我不会给大哥添麻烦的。”沈晗切着菜，低声道。
“熊飞是我们展家的顶梁柱，说实话，展兰展骏都是靠着他的俸禄养的，你可有意见？”这一点，展大嫂是最关心的。
沈晗对于银钱本就一点概念都没有，此时听展大嫂这么问，忙将头摇成一个拨浪鼓：“没意见，没意见，一点意见都没有。”
展大嫂神情稍稍缓和了一点，又站起来，看她切的菜，切得相当细致，脸上有了一点笑容，道：“沈姑娘刀工倒是利落，平时也做菜的吗？”
沈晗心道，要不是方婉罗霸占着厨房，我怎么也得露两手？此时见展大嫂相问，她点点头，道：“平时也在厨房里帮马大嫂的忙的。”
“喔，熊飞爱吃的菜，沈姑娘会做吗？”展大嫂的笑意温煦了一些。
沈晗忙道：“会的，大哥爱吃清淡的，鱼要清蒸的，略略放几条姜丝去味即可，虾最爱吃盐水虾。他最爱吃的还是时令菜蔬，来个碧绿生青的蔬菜，大哥能吃两碗饭，菜要炒得略略生一些，菜叶子要脆，菜根要有嚼劲。还有，大哥胃不好，饭不能太硬，晚上最好吃米烧粥，炖得黏黏的，最是养胃。”
展大嫂听她说了，略略有些满意：“你倒是用心，看不出，像个孩子似的，这些倒是都记住了。”
沈晗得到展大嫂的稍稍嘉许，略微轻松了一些。展大嫂环视了一下菜蔬，道：“沈姑娘，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你看今日的午饭由你做可行？”
沈晗忙点头，道：“行，行！”
她切菜，洗鱼，刮鳞片，这边煎鱼，那边炒肉片，只是手抖还是有些后遗症，切菜时不慎切了个口子，也不敢说，怕展大嫂嫌弃她干活不行，将手指含在抿了抿，又按了按穴道，稍稍止了血，继续蒸菜。
只是口子甚是锋利，血还是止不住，趁着展大嫂不在时，她赶紧掏出帕子使劲绕了绕，打了个结。这面上蒸笼，那面炒菜，又要关注饭甑里的饭不能烧焦了，忙得不亦乐乎。在开封府，她毕竟只是帮马大嫂的忙，今天却是单独要做六个人的饭，十来个菜独立完成，展大嫂只是不出一声在旁边看着，沈晗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能丢脸，这还关系到大哥的脸面。展大嫂已经对大哥选择自己颇不满意，这顿饭千万不能搞砸。
忙乎了两个时辰，饭菜和汤终于出炉。展大嫂看着她烧的清蒸鱼，青椒肉片，炒青菜，拌黄瓜，土豆排骨汤，又依次尝了尝味道，脸色终于稍霁，道：“家常菜，还不错，只是没有婉罗做的精致。不过这是个人的见识不一样，她到底是大家闺秀，家中操办宴席多。底蕴不一样，也是没办法的。”
沈晗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能得到展大嫂的这两句话，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吃饭时，展兰见她来了，很是亲热，依着她坐了。一顿饭，沈晗可是坐下来吃的工夫都没有，谁的饭碗空了，只要看展大嫂一个眼色，她都得拿着空碗站起来，走到角落里添饭。展骏的胃口大，吃得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沈晗站起来四五次，哪还顾得上自己面前这碗饭。
展昭见她面前饭都冷了，也没吃上一口，站起来，将饭甑拿起，往桌上一放，又将她面前这碗饭拿到自己面前，另盛了一碗给她。
她忙道：“大哥，你不能吃，这碗饭已经凉了。”
展昭抿着嘴，一言不发，眸光淡淡，无一丝表情，只是平静的吃着饭。
展大嫂看了看展昭，终于道：“沈姑娘，你快点吃饭吧。”
十九
晚上，展大嫂安排沈晗和展兰住，又对沈晗道，明日一早起，给大家做早食。问题是，沈晗不知道一早是什么时候，她想自己今晚是不能睡了。
展兰的房间是江南寻常的厢房，一张雕花床，床上是蓝花的夏布帐子，铺着青花的被子，下了帐子就是安静的一个空间，吃好晚食后两人就躲在床上，说着悄悄话。展兰看到沈晗，别提多高兴了，她本是个内向的姑娘，话不多，此时依着沈晗问长问短，最关心的是她的手好了没有。
沈晗笑道：“好啦，你二叔找的大夫，吃完这大夫的药，药就好了。”
展兰涨红了脸，眼神不安的闪烁着，轻声道：“沈姐姐，要是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沈晗笑道：“当然原谅，原谅一百次，再说，兰儿这么乖，会做什么错事？”
展兰将头深深埋在她怀里，然后，小声的，嗫嚅着将方婉罗骗她的事告诉了沈晗。她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沈晗的生气，乃至爆发。毕竟，沈晗最后离开汴梁，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晗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就释然微笑道：“没事，回到姑苏也好，我也早就想回去一次。兰儿是好心，沈姐姐一丝一毫怪你的心都没有。”
展兰羞愧的抬起头，望着那清澈含笑的双眸，秀丽的容颜，心中一股热流，轻轻的问：“沈姐姐，你真的不生气？”
“真的不生。”沈晗笑道：“哪有这么多气？你二叔总说我迷糊，其实啊，你沈姐姐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事，这件事装了，那件事就忘了。什么该生气的事，更是一件都没有。我装快乐的都来不及呢。今天啊，总算是过了你娘这一关，没有给你二叔丢脸。沈姐姐到现在都快乐得很。”
展兰笑道：“娘看见了金镯子，就明白二叔的心意不可更改。二叔别看往常很温和，对我娘很尊重。但是二叔决定的事，谁能撼动他半分？”
沈晗甜甜笑道：“他呀，倔起来，沈姐姐也只能让着他。别看他平时脾气很好，一板脸，那个浑身都有股寒气似的，沈姐姐也见识过。”想起以前和展昭在雨里吵架这一幕，沈晗不禁羞涩的笑了，道：“那时候，沈姐姐给吓得一声儿都不敢出，就像犯人给他审一样。”
展兰依偎她更紧了，沈晗性格柔和，和展大嫂的刚强大相径庭。和她在一起，展兰觉得特别轻松，平时寡言的姑娘也有些兴奋，眼睛亮亮道：“今天二叔见你不停的忙乎，就不高兴啦。你没见他将饭甑往桌上一放，意思就是，你们要吃自己盛。”说着，展兰“咯咯”轻笑道：“娘见了二叔的脸色，也不敢说话了。”
沈晗甜甜一笑，一缕温馨流上心头，和展兰头依着头，看着账顶，在静默的黑暗中说道：“其实在开封府，他的饭也是我盛的，你沈姐姐啊，就是伺候他的命。今天，也就是盛的人多了些。他这人，就是不会说好听的，对你的好呢，就在一点一滴中，你要自己去领会。可是他对你好，那是真的好，就像阳光一样，好是温暖。这个人，”在黑暗中，她无声的笑了：“怎么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呢？”
展兰打趣道：“金镯子都给了你，还说不会说好话？那可是奶奶留下的，也是奶奶的奶奶留下的，只给展家媳妇的。”
沈晗笑得越发甜了，轻声道：“要是给我金镯子时再说一句好话就好了，比如说，比如说……。”
展兰笑着在她耳边轻声问：“比如说，比如说什么？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还是……。”
沈晗羞涩的泛起一股红晕，轻轻扯着展兰的耳朵道：“兰儿学坏了，你二叔一句这样的话都没说过，倒是说了一大堆听起来吓人的话。什么差事危险啦，生死置之度外啦，他这人，就是嘴巴笨。”她微微惆怅的说：“怎么让人家嫁给他，还是说了这一大堆一点都不好听的话呢？这个人啊，就是刚强。”
展兰笑道：“那你就不嫁了？把金镯子还给二叔，不就得了？”
沈晗笑着隔着被子轻轻打展兰：“坏兰儿，也学坏了，和你二叔一样坏。”
展兰赶紧将头钻到被子里讨饶，隔着被子讨饶，过了一会儿，又将头钻出来，笑道：“展家的人都这么坏，为什么还要进展家的门？”
沈晗想了想，眸中皆是笑意，荡漾开来，仿佛春天的湖光，那样明亮那样甘甜：“因为，遇上他，就再也逃不掉了。”
窗纸上刚有曙色，鸡才头遍叫，沈晗便急忙起床，匆匆穿上外衣，将展兰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盖得严严实实的，便赶紧往厨房走去。熬粥是需要时间的，没有一个时辰熬不出好粥，这一夜，她生怕睡得死错过时间，生生的睁了一夜的眼睛没有睡着。
后院静悄悄的，阒无人声，早晨朦胧的光线，牛乳般流动，轻纱一般，江南的晨满含着水气，仿佛伸出手，就能掬得一把露珠似的。沈晗可没心思欣赏早晨的美景，一心想着赶紧熬粥，走到厨房，却暗暗叫苦，没有柴草，角落里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堆柴，斧头放在边上，分明是要她劈柴来着。她昨日伤了手指，一双手还用不太出力，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蹲在地上，把柴竖直了，执起斧子，正要劈下去，却被人夺了过去。惊讶的回首一看，是展昭。穿着竹青色的布衫，眉头微蹙，道：“小鱼儿，你回房睡觉去，这里大哥来。”
“不行的。”她慌忙说：“展大嫂昨天对我说了，今日的早食要我来做的。大哥，要不，你帮我把这柴劈了，然后你再去睡一会儿，时辰还早着呢。”
展昭见她眼下一片青，眼还微微肿着，显见得昨夜未睡好。他飞快的劈好了柴，沈晗在边上瞧着，松了一口气，笑道：“幸亏大哥及时赶到，否则我熬粥要来不及了。”
展昭眉头依旧微蹙，宁静道：“你既不愿回房，就在边上坐着，这顿粥，大哥来煮。”
“不要啦。”沈晗忙道：“展大嫂看到你在煮粥，又是我的罪过大了。昨日里，好不容易对我的印象稍稍好了一点，这样子，又得重新来过。”
展昭不说话，只是往灶膛里塞着柴片，生起火来，沈晗忙着用笸箩淘米，然后在锅里放上放上大半锅水，看着展昭已将火生了起来，赶紧将米放上灶头，方感觉有一丝轻松，甜甜笑道：“大哥，你还真是我的救星。现在总算来得及了。”
展昭将小板凳递给她，她坐在展昭身边，等着水滚，忽又想到：“展大嫂还说了，早上要吃点心的，还不能是街上买的。糟糕，我应该再早一点起来的，现在发面做馒头都来不及了。”
她急得到处找有没有现成的点心，拉开碗橱的门，却是空荡荡的，又揭开锅盖，点心的影子都没有。展昭拉住她，淡淡道：“谁要吃点心，自己去买。”
沈晗惶恐不安道：“可是展大嫂……。”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展昭的脸上，眉眼沉静如水，薄唇微抿，成一条直线。沈晗小声道：“那要是展大嫂怪罪，大哥，你可得帮我说话啊。”
展昭淡淡笑了笑，她安静的坐在展昭旁边，托着腮，看着灶膛里的火，间或，打了个小小呵欠。展昭望向她，她慢慢倚向他肩头，轻声问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开封府也有许多公事，不能耽搁了。”
沈晗蓦感轻松，笑道：“终于要熬出头了。我现在觉得，开封府简直是天堂。只是大哥，要是展大嫂还是对我不满意怎么办？昨天她说了，我的菜和婉罗姑娘烧的不能比，今天她让我做点心，我又没做出来。方姑娘做的点心可是很精美的，连夫人都赞不绝口。完了，我又是一大罪状。”她颓然道。
听到方婉罗的名字，展昭的唇角，紧紧抿了抿，然后，缓慢而又清晰的说：“礼数已尽，别的，非你我之事。”
吃完早食，展昭就提出带沈晗到城里逛逛，说是午食就在外面吃了，这让展大嫂很不自在。展昭这样做，分明是心痛昨日沈晗一顿饭没有吃好。展大嫂觉得自己没做得过分，难道未过门的媳妇，煮个一日三餐都不行吗？早上一顿粥，还是展昭相帮着熬的，什么点心都没有，大家都只能就着酱菜喝粥。展大嫂想问，看到展昭平静如水的神情，也就把话吞了下去。自己对沈晗还算是客气的，饶是这么着，展昭还是心痛。难道像皇后娘娘一样捧着她才好？展大嫂越想越呕。
晚食他们也没回来吃，草草吃了晚饭，展大嫂让展兰收拾，自己到房中去做针线。无论怎么样，他们也是定了亲的，自己总要送些礼给沈晗。展大嫂的绣工很好，她预备赶做一件褙子给沈晗。正在灯下的绣架上为褙子绣上芙蓉花时，门有节奏的礼貌的敲响了。
是展昭，微笑着进来，恭敬的唤了声“大嫂”。
展大嫂脸上还有些气恼，淡淡道：“熊飞回来了？和沈姑娘在外头吃了？大嫂怠慢你们了。”
展昭谦和笑道：“大嫂这么说，是折煞展昭了。沈晗第一次来常州，我带她到处走走，也是走得累了，便在外面吃了点。”
展大嫂默默不语，坐下来，展昭看着她绣的褙子，赞道：“大嫂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是给兰儿的？”
“给沈姑娘的，她总是和你定了亲的，大嫂也得送样礼物。大嫂也没什么好东西，就送件褙子给她，不知人家是否看得上？”
展昭和蔼笑道：“她一定喜欢得很。”
展大嫂略微沉默了一下，看着灯光下那酷似展鹏的剑眉星目，那眸中湖水一般温和沉静的光芒，重重的叹了口气，倒了一杯热茶给展昭，道：“熊飞，你和大嫂生分了。”
“大嫂说哪里话？”展昭诚恳道：“熊飞对大嫂的尊重，爱戴没有减少半分。沈晗也是一样，只是沈晗年纪轻，有的地方不懂事，大嫂莫要见怪。”
展大嫂苦笑着摇摇头，叹道：“姑娘是好姑娘，那双眼睛，干净得很，一看就是心地善良。说实话，这样可爱的姑娘，大嫂心里也疼爱。大嫂并没有为难她，一日三餐，难道不该是女子的事？大嫂看出来了，你是怪大嫂对她太严厉。熊飞，她还未过门，你就这样宠着她，以后可怎么办？不是大嫂倚老卖老，要是今日婆婆在世，看到你这样子护着她，也会有看法的。”
展昭微微沉吟了一下，眸光宁静，恳切的说道：“展昭明白，大嫂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晗好，展昭，也非是刻意护着她。只是旧年春天，她受过重伤，这一刀伤在肺上，当时九死一生活了过来。大夫说，不能太过劳累，以防以后有喘症。所以，展昭就尽量多照顾她一些。”
展大嫂听到沈晗受过重伤，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关切道：“年轻轻的姑娘，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是受展昭的累。”展昭的眸光略有些黯淡，叹道：“她受展昭的累，也非一次两次。”
灯火下，展大嫂看到展昭眉间的“川”字，亦有着心疼，道：“熊飞，这些年，你当差也不容易。大嫂在开封府住了一月，也看出来了。沈姑娘对你是真心的，她伺候你的那份心，大嫂也是感动得很。大嫂祝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温煦的笑容，从展昭眸中，层层的漾开，薄唇微扬，轻轻颌首道：“熊飞谢谢大嫂，也代沈晗谢谢大嫂。”
展大嫂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取出一根步摇，交给展昭，道：“这是婉罗还给你的。虽然你和婉罗的亲事没成，但婉罗还是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她说……。”
展大嫂还想叨叨下去，却见展昭的脸色已经变了。刚才温煦的笑容，霎时如被冰封住一般，目光中，俱是寒意。他侧过头去，眉心紧蹙，右手用力一握，那步摇已是碎如齑粉。
展大嫂目瞪口呆，展昭一股怒意涌上，胸臆不断起伏，脖子中青筋都暴了起来。听到方婉罗的名字，他那股怒意终究压不下去，在胸臆中转了几转，反而更加澎湃，无可解气，却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摔。一声清脆的“砰”，展大嫂脸色煞白，从未见展昭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愣在了那儿。
展昭抿紧了嘴，两颊肌肉不断抽动，过了片刻，方站起来，声音趋于平和，与展大嫂道了个别，转身离去。
展大嫂按住胸口，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熊飞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