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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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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孟桓坐于亭中,抬手折了一杯茶。而苏从跪在一旁,沉默不语。

    似是赌气一般,好像只要孟桓不先开口说话,苏从就不会开口说话。

    孟桓到底是撑不住了,低叹一声,道:“苏爱卿年纪大了,就算身体再硬朗,也禁不住这么跪啊,坐吧。”

    苏从则摇摇头:“微臣不敢坐。”

    “你为了苏牧,连朕的话都要忤逆了?”孟桓睨了他一眼。

    “陛下。”苏从颤颤巍巍地磕了一个头,“苏牧是微臣第一个儿子,微臣初为人父,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身上。家妻落桐去的早,也是臣福薄,仅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微臣愧对家妻,所以想要在儿子身上弥补,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微臣的儿子,微臣要护他一辈子。还请陛下成全微臣吧。”

    苏从与孟桓乃是少年结义,所以苏牧在苏从心中的地位,孟桓一直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曾料到,苏牧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这让想要替他包庇的孟桓也无可奈何。

    “朕说过,这件事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孟桓站起身,“至于怎么做,还要看苏爱卿你自己了。”

    “陛下——”

    “这事没得商量!”孟桓甩袖,“苏爱卿,不要让朕难做。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把握不住,就休要怪朕了。”

    “难道就不能看在……看在……”

    “看在少时情谊吗?”孟桓冷冷道,“捉不住摸不到的东西,迟早都会消耗殆尽的。白文敏公的教训,难道还不够让你清醒吗?”

    “……”

    孟桓走了,苏从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起身。

    “舜忠,舜忠!”

    高清堂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将苏从从地上扶起来。

    “地上凉,你坐地上干什么!”

    “解武,回不去了……”苏从喃喃。

    “啊?”

    “回不去了。”苏从一闭目,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高清堂看在眼里,心中难受极了。他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万般言语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同情。

    “解武。”

    “嗯?”

    “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地步?”苏从抓住他的手臂,“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

    高清堂默了默,十分不忍道:“舜忠,要我说……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嫡长子!”苏从低吼道,“我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他身上,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你也说这番话?”

    “可是舜忠,木已成舟,长遂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你为何不能尊重他的选择呢?”

    苏从盯着他半晌,哑然失笑:“让他坐实罪名,全天下人看我苏家的笑话?”

    “……”

    “变了,都变了。自从奚臣去世,一切都变了……”

    当晚,苏从一个人抱着酒坛跑到了亡妻安落桐的坟前。

    他一杯一杯地斟着酒,凉薄入腹,喉中火辣辣地疼。

    “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你瞧瞧你,这一走都快二十年了。你现在看见我应当也不认识我了吧,我已经很老很老了,两鬓的白发我都数不过来了。”

    苏从伸手,抚过那块冰冷的墓碑。

    “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发誓我一定会教育好我们的儿子,是我不好,食言了。”

    “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呢,我是他爹啊!他为了一个陌生的青楼女子,他连他爹都不认了!”

    “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他却为了别人,拿自己的性命和我作威胁。哼,我会怕他吗?”

    “好吧,我怕了……”

    “落桐,你能不能回来啊?我想你了……”

    “你回来,我一定好好听你话,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回来好不好……”

    “落桐,我该怎么办啊。他是我的儿子啊……我真的要放弃他吗……”

    “想我苏从刀山火海都挺过来了,世人都说我功成名就,可若是仅仅只能自己享受,而不能绵延后世子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哭到失声,满脸泪痕。只能一遍一遍抚着墓碑上冰冷的字,而这名字的主人,无论怎么唤,都唤不回来。

    他哭着哭着,沉沉睡去。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回到最初——妻儿健全,家庭和睦的逍遥日子。

    苏牧最终还是被苏从亲手送进了大理寺。

    苏从说,就当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儿子。

    世人感叹,想不到苏大人一世英名,随皇帝刀山火海过来,却被自己的儿子败坏了名声。

    楚行舟在牢中看见苏牧的时候,苏牧已经被梅居荐找的人打得昏迷了过去。她叹息一声,对一旁的桃夭道:“你满意了?”

    桃夭摘下兜帽,朝楚行舟福身:“多谢大人带我来。”

    “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情谊呢。”

    桃夭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说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楚行舟于是拿着钥匙打开了牢门。

    桃夭跪至苏牧身前,抚过他脸上的伤痕。她从袖中掏出金疮药,轻轻放在了他的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从袖中又掏出一块旧帕子系在了苏牧的手腕上。她从牢中出来,对楚行舟道:“大人知道桃夭之名从何而来吗?”

    楚行舟摇摇头。“桃夭,乃是诗经中的一则……”

    “是苏牧给我取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妈妈说我还没有取名,让他替我取一个。他便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叫桃夭吧。”

    桃夭轻笑一声,继续道:“当时我以为他俗不可耐,只知晓诗经中的桃夭一则,以为这样就可以摆弄自己才华。”

    “桃夭乃是描述姑娘出嫁的诗。”楚行舟道,“苏牧不可能不知道。”

    桃夭点点头:“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是为正妻。”

    “苏牧见你的第一面,就想要娶你做正妻。他是这个意思。”

    桃夭眼中盈泪,哽咽道:“是啊,多么可笑。我恨的人,竟想要娶我为妻。”

    “你恨的人?”

    “我在进云倦楼之前,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桃夭轻轻拭去眼中的泪,“我的父亲,乃是前朝的温尚书温颂,我的本名叫温少微。十四年前,我父亲奉命镇守关西城墙,而就是苏从杀了我父亲。从此温家走的走,散的散。我待在云倦楼的每一日,我都在恨,恨苏家,恨皇帝,恨这个世间。”

    “苏牧说爱我,在我眼中,不过是世家公子嘴里的游戏罢了,有几分是信得过的。他亦说过要给我赎身,我从未回应过他。可是……”桃夭转眸,望向昏迷中的苏牧,“是我低估了他。”

    “那你的心中,有几分爱他呢。”

    “我?我不知道。”桃夭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若有爱,也已经被恨意折磨的千疮百孔了。”

    “可苏牧是无辜的。”

    “那我呢?我何尝不无辜?”桃夭红着眼眶,“世间种种,人之一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混之侧。坠茵席者,公子是也;落粪溷者,妾身是也。没有无不无辜一说,只有命好不好一说罢了。”

    “你所说的这些,苏牧他知道吗?”楚行舟轻叹。

    “他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桃夭声音轻,但其中不乏果决,“我很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但也仅限于此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楚行舟看看苏牧,又看看桃夭:“苏牧托我给你赎了身,你以后怎么办?”

    “大抵……剪了头发做姑子吧。”桃夭答道,“剪去三千烦恼丝,后半辈子吃斋念佛,一半洗清今生罪孽,另一半就算是为了下辈子积点福吧。”

    她重新戴上兜帽:“多谢大人能带妾身来,此地不便多留,妾身告辞了。”

    楚行舟点点头,拱手道:“温姑娘,多多保重。”

    她微微一笑。

    今生,还能听见旁人唤她一声温姑娘。

    也算是,无憾了吧。

    寺外起了风,楚行舟踏出门,小心翼翼拆开了手中小小的一个锦囊——这是四年前忘尘散人送给自己的。

    锦囊里仅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醉生楼。

    她捏紧手中字条,若有所思。

    “楚兄。”

    不知何时,云酬来了。

    “衍止?有何事吗?”她脸上挂着笑,悄悄将字条藏了起来。

    “也无甚,只是路过,瞧见楚兄站在这里发呆,好奇前来一问罢了。”

    “哦……”

    “可是近日有何烦心事?”

    楚行舟抿抿唇,思索片刻,想着告诉云酬也无妨,于是说道:“我近日总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想着也许是公务繁多太疲劳所致,正打算去医馆开些方子呢。”

    云酬嘴角的笑意凝滞,他小心翼翼问道:“是什么梦?”

    “我也说不清楚。”楚行舟敛眸,“大抵是我八岁之前的事儿呢——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云酬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行舟推搡着道:“衍止,我还要去医馆,就先走了啊,你也快些走吧。外面风大,别待太久了。”

    “哦、哦。”

    楚行舟与云酬道了别,自然没有去医馆。她顺着字条上所说,去了醉生楼。

    她也不认为梦中的一切是虚假的。她反倒认为,这些梦可能与她的身世有所关联。

    而她的身世,她之前不曾在意。可这些日子频繁的梦境,让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早该尘封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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