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和亲
初春的时候,狄戎派来了使者前来大齐,美名其曰“和亲”。狄戎王自从上次萧行彻访过了之后,愈加坐立难安,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于是书信一封,请求大齐派一名公主和亲,以示双方交好。
孟桓答应了,为了表示欢迎,特意为狄戎使者举办了一场柏粱宴。
宴会十分盛大,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皆在其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葡萄美酒夜光杯;笙歌曼舞,丝竹管弦,歌儿舞女花间席。从夜宴的一角,便可以窥见整个盛世。
楚行舟悄悄掀开帘帷的一角,站在角落出神地望着这纸醉金迷的一番美景。
“你想参加这场宴席吗?”
不知何时,俞昌和站在了她的身旁。
“先生?”
“坐在这儿的有百人,但真正参加的,不过是寥寥数个罢了。”俞昌和抚了抚胡须,颇为自得地笑谈,“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宴席了。”
俞昌和到底是三朝元老,尽管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沉迷仕宦,但他的阅历足以支撑他走到晚年。
苏牧曾经提醒过她,俞昌和只有文章之才,但并无从政之能。只是他忘了,俞昌和所擅长的,从来不是自己去从政,而是将自己的所见所识一一教授予他人。白枫举,苏从和孟桓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如此可见一斑。
“这样的宴席确实有一中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学生颇为羡慕。”
“年轻人,血气旺。让你跟着老夫学文章,着实是有些屈才了。”俞昌和微微一笑,“文章并不是你的出路,从政才是。”
“还请先生指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三皇定国,五帝开疆,自公孙轩辕统治天下以来,已有千年余矣。君权神授,皇帝是为天之元子,故称天子。你知道,天子最忌讳什么吗?”
“无外乎内忧、外患。”
“是朝廷的统一。”俞昌和指了指大殿之内的一群人,“有人天生顺从,有人天生反抗。黑白阴阳,相生相克;奸臣忠臣,势不两立。天子擅长权衡之数,故而最忌人心一统。昔日周灵帝昏庸无道,朝中分为两大极端,一派忠心为国,一派一心建国,周灵帝未能权衡其中轻重,最终导致了覆灭。如今,你看这满朝上下和乐融融,但暗潮流动,不乏杀机。你猜猜,谁的处境是最危险的?”
“这……”楚行舟望过去,实在是不好回答。
“是丞相。”俞昌和肯定地给出答案,“大势所趋。”
“丞相乃开国元勋,陛下的肱骨之臣,又有苏大人和高大人相助,为何会是处境最危险的?”
“他是开国元勋,所以不少世家贵族眼红于他。其次,他的家世单薄,为人孤傲,最好拿捏。最后,惹来祸患的往往不是天子的疑心,而是这千余年来根基稳固的官僚垄断,你觉得,一个天子,他该思量一个人的功过,还是滔天的势力给他的压力?所以过去谏官都这么劝天子: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你以为,他们顾虑的是什么?”
“若是面对外族呢?朝廷的统一不是必然吗?”
“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了国家着想的?今日我们可以对外族大放厥词,那是因为我们国家繁荣昌盛。反观周光帝时期,张合勾结鲜卑,也不见得有多少家族同仇敌忾、大气凛然的。世人活着,只为自己能活,无所谓国家、家族。”
“……”
“好啦,去参加宴席吧。”俞昌和喟叹,“你还年轻,路长着呢。”
“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楚行舟入了席,恰巧身旁坐着云酬。她心中舒了一口气,于是不再紧张,与云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余光瞥见萧行彻坐在礼部尚书贺雍旁边,因为之前走访狄戎是他亲自执行的,所以他此刻并无暇顾及其他。
她收回目光,也正在此时,宴会正式开始。
一位红衣女郎翩然而至,薄纱掩映之下是一具曼妙的身躯,她的五官立体,眼眸深邃,不像是中原人,颇有些异域风情的味道。一支舞蹈更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萧行彻的目光在触及她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露出讶异的神色。这番神情被楚行舟捕捉到了,她轻哼一声,开始低头闷闷喝酒。
“都是女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她喃喃自语道。
“楚兄?”云酬轻声唤道。
她回过神:“啊?”
“你方才在说什么?”
楚行舟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
云酬见她颇有心事,心里苦笑了一声,便垂下眼眸,又喝了一杯酒。
楚行舟本欲转头,可又想到了什么,盯着云酬的手腕出神。公子饮酒,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但在从前,似乎不是这样。“衍止,我记得——你从前是一杯就倒吧?”
云酬的手顿了顿,他的眼眸在灯光下暗如曜石:“是啊。不过是酒而已,喝多了就习惯了。”
可他不爱喝酒的。
他喜欢清淡,所以爱茶,远胜于酒。
楚行舟喟叹,古往今来,生存法则都是如此啊,逼得人不得不做自己曾经讨厌的事。
狄戎使者独孤策高举酒樽,对孟桓说道:“陛下,听闻贵朝的景铄公主举止娴雅,国色天香,是一位令人景仰的公主。望陛下将景铄公主嫁予我族,我族必与大齐同心,绝无二心。”
景铄听闻,手中的筷子一抖,下意识望向孟桓。
孟桓心里也是一惊,面上波澜不惊道:“朕确有此意,不过使者是如何听说的?”
独孤策道:“近日来帝都,坊间传闻。”
云酬轻笑了声,悄声对楚行舟道:“你相信吗?”
楚行舟摇摇头:“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要将景铄公主嫁入狄戎。可是谁会这么做?”
“宫中的公主可不止景铄公主一人啊。”
“可适龄的公主,除了景铄公主,就只有——”
远处,一位小太监慌张地与李全说了些什么,李全也是脸色一变,向孟桓耳语了几句。孟桓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洒出了几滴酒。“哦,既然如此,朕便允诺你。三月之后,朕将景铄嫁出,以结两国之好。”
“我猜,景娴公主出事了。”云酬瞥了眼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这位帝王的脸色并不好看。
景娴公主,除却景铄公主之外,唯一一个适龄的公主。
“太多的巧合,必定是人为了。”楚行舟叹了口气,“此时是狄戎与大齐谈判的关键,陛下一定会把此事压下去。但陛下也看出来了,分明是有人针对景铄公主,事后一定会彻查此事。”
可是,这位景铄公主又做错了什么呢?白白做了一枚棋子,成了政治的筹码。
景铄公主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左顾右盼,偌大的宫殿,竟找不到一人替她说话。是的,今夜过后,她就会像一件礼物一样,被送到狄戎——哪怕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泪眼婆娑中,她看见了一人。那个俊朗挺拔的男子,此时唇畔含笑着,与身旁人说着什么。却从未将视线落于她这边。
是了,他不在意。不管这次和亲的是谁,他都不会在意。
景铄死死抓住裙裳,恨不得在这个羞耻的夜晚立刻离开才好。她心中的不甘、愤怒、悲伤,不能宣之于口。那为何别人的喜怒哀怨,要让她来为此买单?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楚行舟连续打了几个呵欠,躺在藤椅上抱着毯子就要睡过去。萧行彻端着醒酒汤往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楚行舟啧了一声,接过碗:“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喝了不少。”
“这能一样吗?我喝是应酬,你喝在干嘛?和云酬聊得那么开心?”
“我和衍止是君子之交。何况后来……后来一系列的事情发生,我心生烦闷,于是便找他多聊了一会儿。”
“你是说——景铄公主和亲?”
“是啊,她这般可怜。”
“可怜?”萧行彻轻笑,“生在皇家,命运便是如此。”
“可除却公主的身份,她还很年轻。”楚行舟长叹一声,“有许多事情,总是因为身份的压制,最后不得善终。若是有机会能抛弃你的身份,你会愿意吗?”
抛却身份。
如果他可以抛弃他的身份,他想,若是五年之前,他一定会愿意,但如今的他,已经骑虎难下了啊……
萧行彻苦笑一声,反问道:“你会愿意抛弃你的身份吗?”
“我有什么身份呢?平民百姓,寒门子弟还是朝廷小官?”楚行舟闭上眼,呵呵一笑,“我只愿做我想做的,最后浪迹天涯……”
萧行彻凝望着她,眼神有一瞬的光亮。“浪迹天涯,真有那么令人向往吗?”
“要看与谁一起浪迹天涯啊。”楚行舟看了他一眼,“是要与心爱之人在一块儿的。”
“心爱之人?”萧行彻喃喃,“若是心爱之人,浪迹天涯也罢,一角天地也好,总是好的……”
阿舟,我有多期待浪迹天涯这个词啊。
若身旁之人是你,那是我一辈子也不敢肖想的。
可正如你所说,身份的压制,使故事的结尾都不得善终。若我能轻松抛却我的身份,我又何苦瞒着你,不肯如释重负地与你谈起过往云烟呢?
景铄跑去了阮湘儿的宫殿中。她哭得上期不接下气,但阮湘儿只能抚着她的头劝慰几句。
国事当前,不得胡闹。
“娘娘,我不想去和亲。”景铄反复重复着这句话,“狄戎的首领都老成那样了,我不想嫁给他。”
“景铄,此次和亲,你并非是嫁给狄戎王的。”阮湘儿顿了顿,“我听陛下的意思,是要将你许配给其中一个王子。”
“那岂不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嫁给谁?”景铄错愕地抬起头,喃喃,“到头来我不仅要嫁到狄戎,连嫁给谁我都不知道……呵,多可笑啊。”
“景铄啊……”阮湘儿长叹一声,“若是景娴没有发生意外,去和亲的一定不是你。只可惜……事与愿违。如今狄戎使者点了你的名,陛下更是在众人面前允了诺,你是万万逃脱不掉的了。”
“可我不想和亲!我……”我明明有喜欢的人啊。
阮湘儿见景铄已经快要疯魔,拉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安抚着她。此刻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开导景铄乖乖去狄戎和亲了。“景铄,你知道,陛下为何为你取这个名吗?”
景铄瞪着眼不说话。
“景铄,乃是盛世清平,海晏河清之意。你是陛下唯一的嫡女,你的身份,是除却陛下之外最尊贵的。你的背后站的是整个大齐,你若和亲,狄戎不敢轻举妄动。”
“我为何要在乎这些?为了所谓的邦交,就要舍弃我自己的人生?”
“那么,算上整个大齐的百姓呢?他们供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所图谋的不过是清静日子。现在就是你回馈他们的时候,因为你是陛下的女儿,你是大齐的公主。”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公主这个身份了!放我走好不好?放我走好不好……”景铄疯狂摇着头。无限的恐惧与绝望吞噬着她,在她无忧无虑的十六年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无望与痛苦的滋味。
阮湘儿还想说些什么,殿外便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景铄,不要再胡闹了。”孟桓沉声道,他伸手想要安抚景铄,却没成想被她躲了过去,他心中一痛,但面上还是维系着帝王的威严,“今日的事,不是巧合,朕日后定会给你个说法。但和亲,你非去不可。”
事到如今,她还在意什么说法吗?她悲戚地想,明明昨日大家都是和乐融融的,但今日一个个都冷着脸逼着她去和亲。天底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跟朕回去。”
“我不走!”景铄甩开孟桓要拉她的手,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要和你走!我不想做公主了!我要离开这里!”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陛下!”阮湘儿连忙护住景铄,“景铄还小,她不懂事,陛下何必动手。”
孟桓第一次甩手给了景铄一巴掌,气极的他冷着脸,盯着景铄,一字一顿道:“疯了。现在给朕待回你自己的宫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出殿门半步。”
景铄的眼泪还在簌簌地掉着,她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想要咽回从喉咙中发出的破碎的呜咽声。宠爱他的父皇消失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她的存在,一文不值。
她最后狼狈地被宫女拉走,关进了自己的寝殿,隔绝了外界,失去了魂魄。
九怀王府的门口,凄清的月光洒在了一个人孤单的肩膀上。他坐于阶上,仰着头,不知在望着远方的什么,目光迷离。
“想家,为何不回去?”白庭深走至他身边,颇为嫌弃地瞥了眼台阶,“这么脏,你还坐的下去。”
孟岐轻笑一声:“我可没有家。”
“你望着的,是皇宫的方向吧。”白庭深双手环胸,垂眸俯视着此时落魄的四皇子,“明明心中惦念,为何不说?”
“景铄必然是伤心了。”孟岐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和亲无论落在谁的头上,谁会是开心的。”白庭深道,“平日里景铄公主不是与你玩得最好吗?这次怎么没有见你大刀阔斧地想要揪出是谁在背后搅混水,反而坐在这儿失魂落魄得像个乞丐?”
闻言,孟岐垂眸,喃喃:“对啊,我要找到罪魁祸首……”
白庭深皱了皱眉,觉得今晚的他实在是不对劲:“孟潜尧,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不像平时的你啊。”
孟岐不答他,他仰起头,笑道:“小白大人,你还有酒吗?我没酒喝了。”
“一身酒气,还是个酒鬼。罢了,我走了。”白庭深摇摇头,上了马车便离开了。
天色已晚,白庭深自然没有发现,孟岐的眼眶是红的。
他不会去寻找罪魁祸首,因为这一切的诱发者,是他。是他命人在坊间流传景铄的美名,他想要把罪名扣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头上,使孟桓与他们互生嫌隙。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景娴意外被人杀死,和亲的责任落在了景铄的身上。
人人皆道四皇子和景铄公主关系最好,人人都说四皇子是最宠景铄公主的。可他们并不知道,孟岐之所以宠溺景铄,是因为在儿时无依无靠的岁月里,景铄是唯一一个愿意与他亲近的孩子。
他和母亲被关在梅苑,孟桓常年出门打仗,早已忘却了她的存在,连他的出生都不知道。他憎恶王府的一切,也憎恶这个从出生便被捧在掌心的嫡女。每一次景铄喊他哥哥,他也只会冷着脸叫她滚。
那时候王府里有个厉害的侧妃,想要置他于死地,将毒下在了枣糕里,逼着他吃下去。
但枣糕被景铄吃了下去,她才五岁,中了毒差点丢了性命。可她又什么都不懂,笑嘻嘻地喊他哥哥。孟岐在那时心底便发誓,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陪着她。
他带她骑马射箭,将她宠成了爱闹腾的性子,不管父皇怎么说他,他都不管。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可是现在,他亲手毁掉了她的前程。
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迷离夜色中,一人踏月而行。她一身灼热的红衣,如同黑暗中熊熊的火焰。常月途唇间勾起一抹冷笑,她摘下了蒙面的面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道:“阁下一直跟着我作甚?”
“常姑娘真是好雅兴,大晚上的还喜欢飞檐走壁。”展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眸色清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呵,怎么,你们可以来这儿,我就不可以吗?”常月途回头,双臂环胸道,“夜色甚美,我只是来欣赏欣赏的。”
“公主是你杀死的。”展儿盯着她,一字一顿。
“哎呀,被发现了呢。”常月途歪着头,“你不觉得,这夜色美是美,就是太冷清了吗?还是要给它添添新鲜的颜色不是?”
“你为何要这么做。”
“怎么,你替你们家主子来质问我?”常月途抚了抚耳边碎发,妩媚一笑,“看来,他在朝中待得很开心么,都忘了自己是哪里的人了。我与你们可不一样,我可不是朝廷的走狗。所以,我给皇帝老儿送了份大礼。”
“呵,常姑娘,我奉劝你一句,做事做过了,下场是很惨的。”
“怎么,你们要打我吗?”常月途捂住嘴,一副惊恐的表情,“那么我——随时欢迎。”
“今晚的月色太美了,你自己慢慢欣赏吧。”常月途轻笑一声,一甩绯红的衣袖,翩然离开。
展儿捏了捏袖中软剑,沉默地望着远方。
局势,已经不受控制了。
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景铄已经被关在殿里许多时日,她望着宫人进进出出,呈上红艳的嫁衣和璀璨的首饰。焚香袅袅,熏着齐整的红衣外袍,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好像出嫁的人不是她自己。
陪她从小长大的小宫女心疼,悄悄上前劝慰道:“公主,别伤心了。你看这嫁衣……多好看啊……”
“这是作为公主的体面。”景铄冷冷道,“凤冠霞帔,倒还不如青灯古佛。”
“公主!这话不能说!”
“我说与不说,谁听得到?”景铄瞪圆了眼睛,“这么多时日里,除了宫女太监,谁进过这殿里?我原以为,凭着情分,总该会有一言半语的……可他们连敷衍都不愿敷衍!”
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眼眶干涩得让她只能不停眨眼。她揉了揉眼睛,喘着气,屈膝,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小宫女急得慌,她思索两秒,毫不犹豫地出了宫殿。不消一会儿时间,孟岐走了进来。
“……景铄。”他沙哑着声音。从他眼底的乌青可以看出来,他这么些日子也过得十分颓废。
景铄肩膀颤了颤,却没有搭理他。
孟岐一步一步走至她身前,轻轻地,仿佛不愿打扰她。他蹲下身,长叹一声,然后说出了一个令景铄崩溃的消息:“谢观弘定亲了。”
景铄的泪在这一刻又汹涌而出:“……和谁?”
“叶家的姑娘。”孟岐缓缓,一字一句犹如尖锐的刀刃,狠狠切入景铄的心尖,“两年之后,成亲。”
景铄抬头,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他可有说什么?”
“你想他说什么?我听闻,叶家和谢家有意联姻,相互扶持,谢恢作为谢家继承人,不会不同意。”
景铄盯着孟岐,眼泪一滴滴的从脸颊上滑过,她弯了弯唇角,笑出了声:“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可她的心里好难受啊,难受得她喘不过来气。她思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如同夏日的烈阳,灼热而耀眼。她的意识里,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独立于山巅,但现在,他的身旁有了别人,她小心翼翼的遐想出现了裂缝,一点点消逝在残酷的真相中。
他好像不是她心目中的小将军了。
孟岐抬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景铄,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谢家乃名门望族,可已经日落西山,到了谢观弘这一辈,几乎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他的身上,他是万万不可能甘心做一个驸马督卫的。你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所以……你是特意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死心,然后乖乖去和亲,是吗?”
“我……”
景铄拍开孟岐的手:“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景铄……”
“出去!”
景铄的意识已经错乱,她耍着性子,令所有人都不解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旁人看来,她嚣张跋扈,撒泼发疯,丝毫没有公主的做派。但在她的心中,距离她回归公主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只能叫嚣着,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将一切的不开心全消散出去。
孟岐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宫殿。景铄捂着脸又笑了起来。
她知晓了,所有人对她的宠爱,都只是镜花水月,浮华幻影,信不得真。都说四哥最宠她,但他在真正的大事面前,没有一点点对她袒护的意思。
道歉有何用?愧疚有何用?虚情假意罢了!
“景铄。”又是一人推门而入,景铄没有料到,竟然是贤妃唐知敛。
景铄揉了揉眼睛:“贤妃娘娘有何事?”
唐知敛抬手,遣散了宫殿里所有的宫女太监。她缓缓走到景铄面前,蹲下身,一双美目里藏着深涛巨浪:“公主想要逃走吗?”
景铄一听,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之人:“娘娘,您这是何意?”
唐知敛垂眸,笑了笑:“旁人不懂,我自然是懂公主的。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喜欢过一位小将军。爱而不得,我清清楚楚的知晓这其中的滋味。”
“娘娘愿意帮我?!”景铄拽住她的衣袖,生怕她反悔似的。
“若是公主愿意配合我,明晚宫殿将会无人看守,介时公主只需拼命跑,跑出皇宫——就自由了。”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摆脱公主这个身份?”
“公主为何不尝试一次呢?若是成功了,那便是一生的福祉啊。”
“好……好……”
此时一心想要摆脱公主身份的景铄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去考虑这种种的后果,也没有对唐知敛突如其来的关心起疑心。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出去!逃离这个囚人的皇宫!
唐知敛面不改色地走出了宫殿。站在门外等候的阮湘儿迎了上来,担忧道:“阿敛,这样真的能行吗?”
“阮姐姐便信我这一回吧。”唐知敛安抚她道,“景铄一定会明白的。”
“哎,她是疯魔了。”
唐知敛哂笑了声:“或许吧。”
次日,夜深人静。景铄换上一身简朴的衣裳,按照约定好的时辰,悄悄推开了殿门。果真如唐知敛所说,这会儿并无人看守。
她的心怦怦跳着,欣喜若狂。
马上,马上她就可以逃离了!
她提起裙摆,深吸一口气,似一只等候已久的兔子,开始迅速窜逃。
她要跑啊跑,跑到天涯海角,所有人都不认识她。
她要找到谢小将军,她要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要离开这座压抑的宫墙,她要自由,她要寻找她的曙光。
跑啊跑,看啊看。
前方就是宫门了。
推开门,那闪着光亮的地方就是黎明,就是曙光,是她重生的希望。
殊不知,等待她的,是可以毁灭她的令她窒息的深渊。
她的面前站着好多人,他们举着火把,沉默着宛若人俑。
为首的男人龙袍在身,不怒自威:“景铄,你打算去哪儿?”
景铄惊恐地睁大双眼,喃喃:“你怎么在这儿……不、不要……”
“来人,把景铄公主押回去。”孟桓下令道。
“不要!我不要回去!你们放开我!”景铄挣扎着,“你们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们是一伙的!”
唐知敛再一次走至她面前,一样的冷淡如水:“你想知道,谢小将军给了我们什么信吗?”
景铄抬头,憎恨地盯着她。
“他说,他和你并没有任何交集。若是你逃了出来,他也会把你找到,送回来。”
“你骗人!”
“我骗不骗你,你心里不清楚吗?”唐知敛将一封信纸展在她面前,“公主,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慕谢小将军。可你爱慕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他身上的功名?你除了知道他年轻有为成为了将军,知道他是陈郡谢氏的儿郎,其他的,你还知晓什么?我告诉你,你若是不去和亲,那么作为将军的谢恢一定会被派去和狄戎作战,我问你,你乐意看着他面临战死沙场的风险吗?”
“我……”
“你是大齐的公主,他是大齐的将军。你们的存在,根本不是作为交集而存在,而是为了大齐的存活而存在。你以为,你逃离得了皇宫?你以为,只有你可怜可怜,掉几滴眼泪,便会有人替你去买单,让你轻而易举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我的公主啊,错的不是你,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需要你,它需要你去维系它的和平稳定。你的愤怒,在宏大的它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景铄不懂,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她只感觉此刻她的脑中嗡嗡的,难受极了。
她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被宫女架了回去。
她坐在窗边。朝阳的光透过窗间的缝隙,逐条照映在她的脸上。
窗外是另一番景色,可她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景铄终于还是风光出嫁了,喜庆的红绸蔓延了整座宫墙。楚行舟未曾见过这位公主,但心底还是替她感到悲戚。
凤冠霞帔是天底下所有女孩都向往的东西,嫁予心爱之人,更是一件无法肖想的事情。“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也不知景铄公主是否心底也有一位心仪之人。
若真的有,那真是太悲哀了啊……
楚行舟立于百官之中,目送着那台大红轿子远离。在场的许多人,心底想的或许只是国家利益,却从未为这名十六岁的女孩心疼过——她也本该是韶华正好的年纪,绣着盖头,心上有人。
行至朱禧街,乌泱泱的也围满了人。
“公主出嫁,果真是风光啊!”有人感叹道。
“哈哈,这红色真喜庆!”随即有人附和。
“果然景铄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瞧瞧这十里红妆!啧啧啧!”
“景铄公主!感谢您为大齐做的一切!”
“景铄公主万岁!”
“景铄公主!谢谢你!我们可以有安稳日子了!”
“阿娘!她的轿子好漂亮啊,我以后嫁人也想坐这样的轿子!”
百姓欢呼着,高歌着,无不是在夸赞着皇上和景铄公主的深明大义。
景铄坐在红轿子里,听着外面闹哄哄的祝福语,一滴又一滴泪打湿了红艳的喜服。
值得吗?
孟岐在高楼之上,一手紧紧捏着酒杯。待轿子消失在宫墙的尽头,他抬手,将这杯酒洒在地上。
无有他言,一酒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