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锦官
一角凉亭,足窥一隅太液池水,鱼水相欢,乍听棋子落玉盘。
“中书令好雅兴。”孟岐略带些凉意的声音自白庭深前上方响起。
白庭深没有抬首,也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孟岐与他对弈一盘。孟岐挑眉,心中冷笑。“小白大人,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臭脾气。”
孟岐的这句小白大人也唤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讽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但白庭深只是一笑置之,又落下一枚黑子:“四殿下这么多年,地位也依旧没有长进。”
“自然比不过小白大人年少有为,踩着别人的尸骨轻松上位——到头来还是惹了我父皇不高兴,请你来吃茶。”
“呵呵,四殿下,你我一同长大,彼此什么模样还不清楚吗?何必拐着弯儿讽刺我呢。”
“小白大人,你也知道啊。你这么多年的臭脾气没改,我可还是照样看不爽你。”
“幼稚。”
“要不然父皇天天逮着我骂呢。”孟岐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瓮中,“罢了,不想下了。每次与你下棋都讨不到茶喝,无趣。”
白庭深浅浅一笑:“殿下若是潜心,待棋技能有所突破,就能喝到茶了。”
“啧,学这破玩意儿,还不如去逗鸟骑马呢。”孟岐起身,十分潇洒地走了。
白庭深也不下了,将棋子慢慢拾起装回棋瓮。
他们哪里是下棋,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日落西厢,白府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连枝丫停留的鸟鸣都如此清晰,庭院深深,白枫举闲来无事,便在余晖中闲庭信步。
他已然不再是少年,唯有身上清冷孤傲的气质一如从前,他一袭简单的赭褐外衫与白色深衣,人如青松笔挺。一恍然,似乎还是以前那个出尘的少年军师。
白庭深找到白枫举,恭敬道:“父亲。”
“何事?”
“儿子有事不明,还请父亲指点。”
“你说吧。”
“父亲觉得——楚络此人如何?”
白枫举颇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文章写的不错,倒是俞翰林很喜欢他的文章。”
“儿子今日读了他的文章,只觉得所讲之物空洞糜烂,毫无实用之处,恐不符探花之名。不宁唯是,儿子与他交谈之中,发觉他为人粗疏,不能担当大任。”
“阿练啊。”白枫举长叹一声,“往日你若不喜一人,都是不会与我说的。可你今日提起了楚络,虽说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名不副实,但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呢?还是因为你对他的不喜从而导致你轻视了他的才能?你今日与我说,怕也是心中在犹豫吧?”
白庭深垂着头,沉默不语。
“这是陛下的决定,不是你我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你不妨再等等看,或许他能给你惊喜呢?”
白庭深心头一颤,但他还是未将楚络是女儿身的秘密告知白枫举,也许真如他所言,她能给所有人一个惊喜呢?说不定他也在期待呢?毕竟十几年来,他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这种局面,他是第一次遇见。
忽而听闻外头有喧闹声,有下人急急忙忙跑来禀告说,高太尉高清堂正在府外大喊大叫,说是琼林宴白枫举必须要参加。
“父亲,需要儿子去解决吗?”
白枫举颇为头疼,他本来是向陛下告了假,今日留在府内,就不参加琼林宴了。没想到高清堂这厮还亲自赶来,不管什么都要拉着他去参加琼林宴。“不了,我去吧。”
白庭深留在原地,内心却有种不祥的预感。高清堂是谁啊,他可是从来不将御史放在眼里的男人啊,弹劾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果然,不消一会儿,下人又急匆匆跑来跟他哭诉,说是——白枫举被高清堂用麻绳捆着打包带走了。
白庭深怔了良久,随后叹息一声。
又来了,又来了,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了。
两位大人你们可悠着点吧。
灯火通明处,人声鼎沸。只不过与以往的不一样的是,在场的都是官袍加身,有权有势的人。楚行舟跟在苏牧身后,暗暗在袖中攥着拳头,她窥见,那一张张谈笑风生的脸,心中忐忑着,也兴奋着。
诗曰:“奉诏新弹入仕冠,重来轩陛望天颜。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
若说这场宴会的主角,还是状元樊客了。他被众多官员围着,一如当年被众多举人围着一样。
苏牧与楚行舟叮嘱了几句,便去找寻苏从了。楚行舟一时间也不知该结交谁,打算先找个角落,多打探打探消息也好。
俞昌和倒是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楚行舟——他那心心念念的探花郎。于是二话不说,疾步走到她面前,面带欣慰之色道:“想必是楚探花吧?”又想起可能对方未必识得自己,又补充道:“老夫乃翰林学士俞昌和。”
楚行舟行礼,谦恭道:“小生楚络,见过俞大人。”
“哈哈,不必多礼。”俞昌和瞧着楚行舟是越瞧越欢喜,总觉着她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灵动,“你的文章,老夫读过。说老实话,老夫十分欣赏你的文章!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实乃国家栋梁之材。”
“俞大人谬赞,小生才疏学浅。若论起文章,小生曾拜读过大人文章,笔力深厚,小生实乃艳羡不得。”
俞昌和一听,哎呀,那真是志同道合,也不管是不是客套话了,当即便说:“实不相瞒,老夫有意收你为学生,不知你意下如何?”
楚行舟笑答:“荣幸之至。小生先称呼俞大人一声夫子,愿大人不吝赐教,小生日后定不负夫子教诲。”
俞昌和乐了,捋了几把胡须,笑呵呵地领着楚行舟入了席。二人聊得投缘,都有相见恨晚之意,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皆不在话下。
另一厢,高清堂解下了捆着白枫举的麻绳,却仍是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奚臣,不要生气啊。你看看你整日闷在府里有什么乐趣,今晚琼林宴可是热闹极了,不来白不来。”
白枫举揉了揉手腕,带着略有凉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解武,你还绑人绑习惯了?”
高清堂脸皮极厚,自然不会畏惧白枫举,哈哈笑道:“那你说说,怎么请你这大佛来吃酒啊?”
“我不爱吃酒。”
“光我和舜忠吃酒多没意思。想当年,我们四人爱啥时喝就啥时喝,喝到不省人事才罢了啊。”
“你们是一醉方休了,不还每次都是我垫的酒钱。”
“啊哈哈……”
高清堂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们没有位极权贵,也无甚风雨波浪,所爱之事不过是三杯两盏淡酒,笑谈江山。有时兴致未晚,便会搏酒,他们三人总会喝的不省人事,唯独白枫举吃酒向来有数,作为唯一清醒的人去将酒钱付了。说来也惭愧,不知道欠了他多少酒钱了。
后来,大家的事多了起来,酒也沾的少了。高清堂也只有在京城的时候才会喝得尽兴。
所有的人与事好像都渐渐地变了味道,又好像,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这种转变。
可高清堂需要的只是一份当年的真情实意罢了,地位权力于他而言,真的不是很重要。
苏从此时与樊客和礼部尚书贺雍聚在一处,正聊着今年科举的事,说的也都是些客套话,索然之余,瞥见白枫举和高清堂前来,不由得心生欢喜。
樊客与贺雍向二人行了礼。高清堂挠挠头,显然是不常与文官打交道,听见他们说话一环接一环,也不晓得该回些什么,只好尴尬地一再点头。白枫举一向清高,面对樊客的示好,也只是淡淡地应付过去了,显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樊客见他如此,只好悻悻地与他们辞别,去找寻下一个目标了。
“奚臣,你觉得樊业明如何?”苏从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二人。
“你心中有数,我便不需多说些什么。”白枫举浅尝佳酿。
“奚臣啊,想要从你口中探出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难。”苏从也知晓他的性子,于是笑着摇摇头,转而望向高清堂,嘴里却还是在询问白枫举,“我记着你不是向陛下请示了今日留在府里么,怎么来了?”
高清堂尴尬一笑:“欸,奚臣高兴来了就来了,哪还有什么原因——喝酒喝酒。”
“你倒是要问问高太尉了。”白枫举冷笑,“绳子很结实,也劳烦高太尉煞费苦心了。”
“……”
“罢了罢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苏从长叹道,“御史台已经放不下弹劾你的奏章了。”
“御史台放不下,放在我们校场啊。校场大,管够。”
“……”
一位宁愿腾地方放奏章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犯事风格的男人最终被其他两人给灌趴下了。
别处谈笑风生,其乐融融,陈允容坐在左丞陈少宾身旁,只感觉如坐针毡,大不自在。陈少宾并不喜身旁的这位庶子,但还是低头悄声吩咐道:“长宽,席间你多与那些达官贵人交流,顺便也提提你嫡兄。”
这句顺便多少有些刺耳,陈允容垂眸,还是装作恭顺地应了下来。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帮助家中嫡子陈允嗣爬上仕途的工具,无论他再怎么出挑优秀,终究只是个庶子。
陈允嗣那个废物,整日只知和京中纨绔一道厮混,不见他在学术上有所长进,却看不得家中其他儿子过得比他好。于是在陈允容中榜的那个晚上,他毫不犹豫地聘请了几名壮汉,命令他们在巷中揍了陈允容一顿。
至于陈少宾知不知晓,陈允容觉得没有必要了——毕竟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望望这厢,樊客正与几位官员相谈甚欢。望望那厢,楚行舟与俞昌和正聊得十分投入。心中顿生几分悲戚,若能像他们一般,没有仕宦家族的管控约束,没有偏心阴险的族人,那该多好啊。
一场琼林宴,到处是人心。有人欢喜,有人悲愁,有人谋权,有人谋生。聚如浮沫散如云,聚不相将散不分。在这沉浮的几十年中,一场锦官争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