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书
是夜,朱禧街,人潮涌动,华灯初上。
楚行舟与陆随安走在街上,不断斑斓星火映入眼帘。
陆随安喟叹道:“京城果真热闹。”
“江南不也热闹?”
“江南虽繁阜,但只是小桥流水人家,吴侬软语,到底比不过白帝城的大气磅礴,豪言壮语。”
“各有各的好,我还挺想去江南看看的。”
陆随安笑道:“好啊,若有机会,请你去江南游览。”
柳三变有言:“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风景旧曾谙的江南,楚行舟曾经幻想过许多次,幻想过落花时节又逢君,幻想过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也幻想过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还幻想过书生提笔绘扇,笑看风华不知愁。如此的风花雪月,是许多人心中浪漫的净土。
“季之以后有何打算?”
陆随安摸着下巴想了想:“嗯,别的不重要,首先要把我媳妇儿接过来。”
楚行舟微讶道:“你娶妻了?”
好吧,是她这只单身狗不配了。
陆随安点头:“嗯,去年结的亲,本就打算我中榜之后将她接过来。”
楚行舟不走心地夸赞道:“你真是好福气。”
陆随安挠了挠头,憨笑道:“她与我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算是我三生有幸能娶得这样的妻……楚兄你往后也会觅得良人的,不必着急。”
“承你吉言。”
楚行舟说着,眼睛一瞟,却望见巷子里几个人影,她突然心下一紧。
“季之,你看那,像不像几个人在打一个人?”
陆随安眯了眯眼:“好像是真的!过去看看!”
他们跑了过去。
“住手!官衙的人就要来了,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脱罪责!”
那几个人见有救兵来,二话不说立即逃走。楚行舟与陆随安扶起了地上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人。借着惨淡的月光,楚行舟看见他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那些人果真下的死手。而在这些伤痕下隐藏的容颜,让她觉得十分熟悉。
她忽然低呼:“长宽兄!”
陈允容听见楚行舟这样唤他,立即推开了他们,落荒而逃。
陆随安这才反应过来,诧异道:“真是陈兄?”
楚行舟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嗯。”
“他怎么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要报官吗?”
“许是有人看不惯他中了榜眼吧。”楚行舟沉吟片刻,“此事不要声张了,刚刚他这副模样,应该也不想让这件事情闹大,我们就不要好心帮倒忙了。”
“天底下竟有这么缺心眼的人,陈兄中了榜眼也是他的本事。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他啊?”陆随安还有些愤愤不平。
楚行舟摇头:“陈兄心高气傲,显然是不想我们过问的。”
陆随安叹了一口气。
明明樊客中了状元,风光无限,春风得意。而中了榜眼的陈允容却在昏暗的巷子里遭人毒打,或许,这就是世道。
不甘,愤懑,可也无能为力。
剑气划过春风,直掠楚行舟而去,她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堪堪躲过。萧行彻收了剑,眉头轻皱,不满道:“阿舟,可是还累着?”
“师兄啊。”楚行舟长叹一声,“你觉得,陈家如何?”
“陈家?”萧行彻闻言,抚了抚沾着汗水的碎发,“你指陈允容?”
“我昨晚撞见他被人打得凄惨,又不愿我们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先前我还觉得疑惑,可转念想想,他为人木讷,不爱交际,应当是没有结交什么仇人的。所以,我怀疑,是陈家有人搞的鬼。”
“哦,或许就是陈家的大公子陈允嗣了。”萧行彻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道,“他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偏偏陈少宾纵着他,于是变得嚣张跋扈,不允许家里兄弟比他好。那陈少宾也是个糊涂人,允着这纨绔儿子四处惹祸,也不怕丢了官职。”
楚行舟心下了然,也难怪陈允容养成了那唯唯诺诺的性子,大抵是在家里提心吊胆着,过惯了这唯马首是瞻的日子吧。
楚行舟放下手中的剑,摇摇头:“师兄,差不多时辰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萧行彻上前,递给了她一瓶金创药,“拿着。”
楚行舟眼睛一亮,沉默了一会儿,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道:“师兄,还有一瓶吗?”
萧行彻虽无语凝噎,但还是默默又递给了她一瓶:“……你头也受伤了?”
“当然不是,我要去收买人心了。”
萧行彻在心里嘀咕一声,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女大不中留啊。
楚行舟收拾了一下,迫不及待换上青色官袍。
这么久了,她终于成功了。
不断抚摸着官袍,楚行舟脑子里闪过有关当朝的信息。
而今庆贤八年,孟桓在位,膝下有四子,永宁王孟屹,北定王孟峋,长历王孟屿,九怀王孟岐,仅有一嫡女景铄公主。而最得力的臣子应当是三公——安国公兼丞相白枫举,镇国公兼太尉高清堂和护国公兼御史大夫苏从。四人少年结梁,建立大齐更少不了他们的功劳。八年前,齐王孟桓举兵反抗自己的哥哥周灵帝孟柯,拥护之人越来越多,最终魏皇后和太子于长宁宫自焚,周灵帝于金銮殿吞金自杀,孟桓推翻了大周,建立大齐。
而她楚行舟,目前是翰林院编修,品阶正七品。
到了翰林院,楚行舟迎面碰到了陈允容,她笑了笑:“陈兄,早。”
陈允容有些局促,他微微瞥开目光,有些不敢直视她。“早。”
“昨日我不小心受伤了,今早买金创药的时候多买了一瓶,左思右想放着浪费也是不好,不妨你拿着吧。”说罢,楚行舟递给他一瓶药膏,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的伤痕。
陈允容微怔:“多谢。”
楚行舟笑了笑,正打算再说什么,樊客迎面走来。
有句话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楚兄,陈兄。”
看着樊客彬彬有礼的模样,楚行舟就是心中窝火,想揍他一顿。
陈允容看了楚行舟一眼,轻声道:“楚兄,我还有事,先走了。”
“哦……”
楚行舟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总有种墙角被挖的感觉。
“这位兄台,怎么愣在此处?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这才回过神,对来者道歉:“啊,抱歉。适才走了神,不想妨碍了。”
男子约莫二十来岁,一袭红袍,傅粉何郎。他仔细打量着楚行舟:“你是新上任的吧。”
楚行舟点头。
“哦,与我一起走吧。俞大人吩咐过了,今日我来带你。”
楚行舟闻言,行礼:“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面前男子一笑,恍若阳春三月煦风拂面,阳光普照,虽说不上惊艳,却是温暖舒心。
“你姓名怎么唤?”
“楚络,字行舟。”
“哦,你便是探花郎。”男子颔首,“我叫苏牧,字长遂,翰林院侍读。你也不用大人长大人短的,唤我长遂便好。”
“嗯。”
他们边走边聊,走至一处房间前。
苏牧道:“以后你便在这里了,往日里也就翻翻史书搜集资料,若是有别的安排会告知你的。你若是想拿史书就去藏经阁,离这儿也不远。”
“嗯,多谢。”
“好,那你进去吧。”
楚行舟进了屋,许多人都朝她看来,她打过招呼后,一位红袍公子向她走来。
“楚编修,你先去藏经阁取书卷吧,我们要记录大周史,你去寻一些大周的卷宗记载便行了。”
楚行舟应允之后,退了出去。
瞿陵回头道:“都别看了!”
众人却开始讨论起来——
“这次的探花郎不仅年轻,样貌也好!”
“一甲都是这样。”
“不过这探花郎应该是最小的吧?”
“哎,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就是看着有点弱不禁风的。”
“你懂什么?现在小姑娘都好这口!”
藏经阁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楚行舟找到了有关大周的卷宗那一栏。但很显然,她的身高是硬伤,她踮起脚,终于碰到了卷宗。待她拿下后,倏忽间,她看见了书架后一张男子的脸。
她扒着书架,看着那人,越看越眼熟,刚巧那人也朝她看来。
顷刻后楚行舟低呼一声,连忙低下头,倒退几步。
他、他不就是她下山的时候,在墓穴中差点杀了她的那个男子么?!
显然,白庭深也认出了她,绕过书架,疾步走到她面前。只听他冷声道:“把头抬起来。”
楚行舟依然垂着头,只看见他紫色官袍的衣摆。完了完了,还是一个大官!
“放肆,本官的话你都不听吗?”
楚行舟心里哀嚎,就算她今日躲过去了,他迟早会发现她的。索性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冷,但他左眼下有一颗泪痣,令他整张脸柔和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儿?”
“下官、下官榜上有名,自然就进来了……”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犯下欺君之罪?”
楚行舟深吸一口气:“这是下官自己的决定。”
“你当朝廷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肆意妄为。”
“大人,尽管我与你们不同,我也是正儿八经科举进来的,大人是在质疑陛下的眼光吗?”
“我只是觉得你甚为荒唐。”
“荒唐?我只是身份不同,你凭什么因为我的身份就要去定义我的人生?我既没有想过祸乱朝局,也没有想过祸乱国家,我也有一副热心肠,我也心怀抱负,我凭什么不能来?难道你与世间俗人一样,都认为我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吗?”
“就算你不同,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依旧有许多地方去实现你的抱负,现在的朝廷可并非是你想象中那么清正太平。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暴露,陛下恼火起来,与你有牵连的人都会遭到麻烦!”
楚行舟咬了咬牙:“是,所以我会更加如履薄冰。大人,既然我选择迈出这一步,我就不会再退回去了。”
“你——无药可救!”
“是,我愚蠢至极。”
白庭深闭了闭眼,问道:“你叫什么?”
“下官楚络,楚行舟。”
白庭深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大人,您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再叨饶您。况且大人身居高位,与下官一个七品小官斤斤计较,怕是不妥吧?不过大人您放心,下官做事自有分寸,定不会误了国事。”
“你与九怀王是什么关系?”
楚行舟笑道:“请恕下官无可奉告。”说罢,她倒退几步,恭恭敬敬地朝白庭深作揖,“大人,下官告辞。”
也不经过他允许,楚行舟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行舟?”
“长遂兄。”
碰到了苏牧,他们二人一起走着。
“怎么脸色不太好?”
楚行舟叹息:“方才遇到一个人。”
“谁?”
“我不认识他,他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很年轻。”
“……是不是长相俊秀,左眼下还有一颗泪痣?”
楚行舟颔首。
苏牧了然:“他是白丞相的独子,中书省中书令白庭深。”
“哦。”
苏牧关切道:“你可是得罪他了?”
“得罪了。”
“唉,这话不能乱说。你若是真得罪了,明儿就见不到你人了。”
楚行舟诧异:“这么严重?陛下不管吗?御史不管吗?”
“想管也管不了,他每次都是先斩后奏,而且有理有据,谁都不能把他怎么样。陛下问起的时候,他就说中书省草拟诏书,责任重大,岂容鸡犬小辈肆意胡闹?但这些年过来,中书省的效率一直是最高的,陛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他……很狂妄啊。”
“嘘……这么说吧,我从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非常高傲,跟白丞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几年不减反增。有一回一个官老爷想攀附权贵,结果好死不死找的是他,不久之后那个官老爷就被逼的悬梁自缢了,后来又有几个人在中书省因为言语不当,通通给革职了,他们又想行贿赂,结果也不比那个官老爷好多少,所以这些年,中书省的差是最难当的。”
“有白丞相给他撑腰,他应该什么都不怕吧。”
苏牧摇头:“他有个做丞相的爹,陛下更不会让他位居高位。这些年,有他爹和陛下的打压,升迁异常困难,可他还是做到了中书令。你想想,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这般令人惊愕。”
“……”
身居高位,没有哪个人是清白的。楚行舟懂得这个道理,便不再纠结了。“对了,长遂,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我方才翻阅卷宗的时候,看见上面说城破那一日,有近六十名宫人筑起了一道血墙,可是真的?”
“你不知道这一回事儿吗?”
“儿时记忆模糊,几乎全忘了。”
苏牧叹息:“这可以称作千古奇事了。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当日城墙就要破了,六十位宫人手牵着手筑起一道血墙,嘴里还在喃喃唱歌,这首歌谣是三百年前,外戚夺权,周光帝立誓夺回江山时所作。后来钦天监认为这首歌谣不详,陛下便下令不许任何人唱这支歌谣。”
三百年前,张家日益强大,外戚张合趁势夺权,逼死了周哀帝,年幼的周光帝被宫人拼死救出后,泣下断发,立誓讨伐张氏贼人,重振大周江山,不料张合与鲜卑人勾结,周光帝屡次陷入绝境,后来有了几大家族的支持,周光帝这才得以夺回皇位,而这首困境时所作的歌谣,也一直流传下来。
时隔三百年,这首歌谣被宫人所唱出,庆贤帝的心中多多少少有所忌惮,毕竟没有哪一个帝王愿意将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山拱手让人。
苏牧叹息道:“不过这事过去挺久了,就当是前朝旧事,现在的百姓经不起战争的折磨了。”
“我只是没想到,一个朝代的忠心,可以做到这个份上。”
“说到底,都是可怜人。”
古人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受折磨的永远是黎民百姓,可又有谁真正在意过他们呢?八年前的吟唱,或许就是积压在百姓心中的怨愤。
他们对王族贵胄做出了恶毒的诅咒——西北望,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