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杨青青
雨后放晴的天空尤为干净，云丝连成线，云团变化莫测。
关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阳光照在墙壁之上，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金色。
他捂着脑袋坐起来，昏昏沉沉的，感觉好像睡了几天几夜。
杨世安坐在桌边，撑着额头打盹，就这样守了他一夜。
“师兄？”
听见关情的声音，杨世安猛然清醒，脑袋重重砸向桌面，又迅速抬起来，回头看向关情。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关情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桌边为自己和他各倒了杯清茶。
半杯凉水下肚，缓解了头晕脑胀之感。
“就有点晕，没什么事。”
他放下杯子，一转眼，看见杨世安的满脸担忧之情，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师兄，你这么看着我干嘛？还有，我……为什么睡在你屋里？”
杨世安叹了口气，拿起茶杯小抿清茶，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关情。
听罢，关情张嘴瞪眼，双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杯子里的清茶一圈圈荡起水波。
“你真是这么对小白鹤说的？！”
杨世安双手摩挲杯沿，抬起不容置喙的眼神望住关情，“怎么，你有意见？”
“你！”
关情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杨世安，于是干脆直接离开。
刚推开门，却被杨世安严肃的呵斥声喊住步子，“站住！在师父来之前，你不许离开这个院子半步！”
关情原地伫立片刻，回头不客气地睨着杨世安，“罚我禁足？请问我犯了什么错？”
杨世安重重放下茶杯，起身指住他，“关情！你铁了心要和那只雪鹤纠缠不清是吗！”
关情半沉眸子，眼神倔强，“师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了解的吧。”
杨世安食指在半空中止不住发抖，脸色憋得隐隐泛红。
关情的态度却寸步不让，“希望师兄以后不要再用难听的话伤害颜月，请你尊重他。”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世安呆呆坐下，心绪久久不能安宁。
关情对去后山的路越来越熟悉，只用了半刻钟就来到了茅草屋。
昨夜风急雨狂，屋顶的干草被吹散在四面八方，此时显得有些零稀，颓败。
关情推开篱笆门走进去，看见烟囱里有炊烟袅袅升起，便知是颜月在煮饭。
他放缓脚步，慢慢靠近，掀开帘子倚靠在门边，安安静静看着颜月切菜。
颜月好半晌才放下菜刀，一转身，不经意间看见了门口的身影，于是呆呆滞愣在原地。
关情脸上洋溢着闪着光彩的笑容，微微歪着头，眼眸像一颗明亮的珠子，亦如描绘春天的诗。
二人就这样两两相顾无言。
须臾，颜月莞尔轻笑，万千心绪只化作一句，“我赌赢了。”
关情敛了笑，扬眉疑惑，“什么？”
颜月摇摇头，说着不明不白的话，“我赌你会来找我，所以说赌赢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关情反而觉得更加糊涂，“什么跟什么呀，这还用赌，我肯定会来的啊。”
颜月低头拍了拍手上的辣椒籽，苦涩地牵出一个浅笑，用他听不见的心里话回答:你总是想法简单，不懂我的难处。
他把这话藏在心里，没有说给关情听，再抬头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
“你师兄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关情的思绪很容易被带偏，这会儿已经没再纠结上一个话题了，只风轻云淡道:“说了母宫的事情，我倒是不怕，师父神通广大，总有办法救我，再说，还有你呢。”
颜月眼神暗暗流转，拿起一个桃子走到水缸边清洗，手里的动作显得心思有些凝重。
“有没有想过，你师兄为何执意不让我帮你，我是说，除了你我关系之外的，别的原因。”
关情鼓了鼓眼睛，小幅度快速摇了摇头，“没有吧，他只是不想让我跟你走得太近而已。”
他走到颜月旁边，撇撇嘴，语气略显厌烦，“就像他总是阻止我与阿锦来往一样，婆婆妈妈的，就喜欢管这管那。”
颜月把桃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神情埋在灰色阴影下，只露出半个意味深长的眼角。
“母宫是盏魂的孩子，谁拿到母宫，谁就有了挟制盏魂的筹码，加以善用，能拿到兰悟也未可知。”
关情微怔，听着耳边洗桃子的哗啦啦流水声，竟有些觉得刺耳，甚至背后发凉。
颜月甩干净桃子上的水珠，递至关情面前，淡然的面色之下，藏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幽深。
“你大师兄，是个聪明人。”
这句话暗示的过于明显，就算是关情，也听得明白。
关情没有第一时间去接桃子，而是怔怔望着他，双唇微启，眸光闪烁，不知所言。
颜月牵起他的手，把桃子塞进他手心，自顾自继续洗菜，切菜。
并平静地问他，“所以你如何打算？母宫在你身上，是要给我，还是给天镜谷？”
关情低头咬了一小口桃子，视线虚望着地面，眼珠来回转动。
颜月没有催着他回答，而是默默给他时间思考。
哒哒，哒，哒哒哒……
菜刀敲击砧板的频率显得杂乱，时而闷重，时而干脆。
关情把桃子吃了一半，余光看见风撩起了帘子，转头望向屋外院子里，干巴巴扯出一个虚笑，“诶，臭狍子又不在啊？”
颜月切菜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不动声色地继续。
“不在，下山去了。”
他知道关情是在刻意回避问题，无奈顺着话答，不再追问。
“他下山干嘛？”
“逛街。”
“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无聊。”
颜月笑而不答。
关情抿嘴偷瞟他一眼，见他不接话，气氛悄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关情朝他挪近几寸距离，靠坐着灶台，冲他嘿嘿干笑，试探着问，“嘿嘿嘿，小白鹤，其实呢，无论兰悟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对吧？”
闻此，颜月停下手中动作，放下刀，落刀时的力度不算轻，啪！的一声，似乎能够震进人心里。
他转身面对关情，目光里露出几丝狠劲，但片刻后，他又放松下来，轻轻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
“情儿，兰悟是神鹿颜氏世代守护的神器，这份责任亦是古天神亲自交托的，颜氏守护兰悟名正言顺，绝不会拱手让人。”
关情努了努嘴，翻着白眼把脸扭开。
“好嘛好嘛，知道了，凶什么凶。”
颜月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连忙慌乱安抚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了。”
关情回过头斜望他一眼，不以为意地咽下一大口桃子，“那你尽快给我把母宫逼出来，不然我总觉得怪不自在。”
颜月瞪了瞪眼睛，好似受宠若惊。
“你决定了？让我取母宫？”
“不然呢，天镜谷又打不过你，就算我们拿了，也会被你抢回去，我能怎样？再者说，天镜谷向来光明磊落，才不会做偷鸡摸狗的阴损之事。”
颜月与他相顾一笑，点点头。
“嗯，那吃过午饭，我来操作，你放心，我的办法一点儿也不疼。”
“嗯。”
待颜月做完全部的菜，刚好是午时。
今日的菜肴格外丰盛，把石桌摆了个满满当当，其中有几种还是饶州美食。
关情趁他端菜时偷偷先尝了一口，不巧被抓个正着。
“情儿！”
没想到平时怪是溺爱他的颜月，这回却半点不惯着他。
“人都没齐你怎么就上手吃了，礼貌呢？！”
关情被他一句话搞得莫名其妙，“又不是不熟，讲究这么多干嘛。”
颜月放下最后两盘菜，把他从桌边拉开，夺了他的筷子，面容严肃，“今天不一样，一定要等人齐，听话。”
若他不神神秘秘的倒还好说，偏偏就是这幅态度勾起了关情的好奇心与叛逆心。
“好，我不先吃，等臭狍子。”
关情假装乖巧答应，待颜月放松警惕后，一溜烟迈到桌前，直接用手捻起肉片送进嘴里。
颜月刚要发火，谁料他一转身，朝颜月脸上亲了过去，瞬间熄灭了颜月心中的火气。
他退后半步，唆了唆手指，一脸得寸进尺的坏笑，“吃一口，亲一口，可不可以？”
颜月虽没有发火，但也没有继续惯着他，一边把他拽至水缸边洗手，一边拒绝，“不行，谁惯的你这脾气，不分场合没轻没重。”
关情失望地望着满桌佳肴离自己越来越远，竟撒起泼来，软磨硬泡。
“我就知道，在你心中臭狍子永远是最重要的，我算什么，连口菜都得等他来才能吃，天爷啊，我怎么这么可怜！”
他双手挂在颜月脖子上，抱住颜月，作出满眼深情款款又楚楚可怜的样子，“小白鹤，就一口，好不好，我刚醒就来找你，现在饿得不得了，你就忍心吗？”
颜月心软下来，刚要答应，却见颜忱与杨青青一起回家，正出现在院门口。
颜月望着他们二人，一时讲不出话。
关情察觉到他视线里有人，瞬间拉下了脸，松开颜月的同时一边转身一边碎骂。
“臭狍子，你怎么又一声不……”
可当他看见门口并非只有颜忱一人时，瞪大了眼睛，脱口惊呼，“杨青青？！！！”
杨青青嘴角抽了抽，风中凌乱片刻，回过神，连忙缩到颜忱身后躲了起来，似做贼心虚。
她换掉了昨日那身嫩绿色纱衣，此时身着鹅黄色广袖长裙，裙摆厚重又不失飘逸，刺绣华美，做工精良，一看就不便宜。
颜忱两只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布袋子与首饰礼盒，站在杨青青身边，绝像公主与侍官。
关情双眉怒皱，大步上前拽开颜忱，让杨青青面对自己。
“谁让你来云浮宫的？！”
杨青青低着头，抬眼虚笑一声，眼神闪躲。
“我，我没钱花了，被关家赶出来了……”
关情一手叉腰一手重重拍打额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说话，“你的铺子生意又黄了是不是？”
杨青青个头不高，在关情面前显得又弱小又可怜，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好，好像，是吧……”
关情已经无语到无话可说，捶了捶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次又要多少钱？”
颜忱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后站到颜月身边，二人对视一眼，都很怀疑他们到底是母子，还是父女？
杨青青心虚地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无意中瞟向颜忱与颜月。
“不，不用，呵呵呵呵。”
关情把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双目微眯，怀疑道:“你哪次找我不是为了要钱？”
他回头瞪向颜月与颜忱，“你们给她钱了？”
二人同时躲开他的视线，轻飘飘望了望天空。
杨青青趁机绕过关情跑到颜月身边，怀里传出了金片碰撞声。
“这是月儿和忱儿孝敬我的，关你什么事儿！对吧月儿，嘻嘻～”
她躲在颜月身后，冲关情扬起下巴，挑了挑眉，“在月儿面前，你多少注意点儿啊，别一直凶巴巴的，当心人家不要你。”
颜月抿嘴偷笑了会儿，在关情又要发脾气之前压下了他的话。
“好了好了，别吵了，吃饭吧。”
有颜月庇护，杨青青才敢有恃无恐，跟在颜忱后面蹦蹦跳跳入座。
关情板着脸盯着她，脸色甚是难看。
颜月见他站着半天不动，走过去把他牵到石桌边坐下，往他碗里夹他最爱吃的肉，小心翼翼安抚他的情绪。
“我特意为你们学做的饶州菜，别冷着脸，好不好？”
关情这才舒缓了些眉头，端起碗，小口小口进食。
“你们怎么认识的？”
杨青青坐在颜月与颜忱中间，闷头吃饭不吭声。
颜月扫了他们母子二人各一眼，忽觉气氛越来越紧张，便主动接过话回答，打破僵持，“偶然遇到。”
他在关情面前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流苏发绳，“杨姑娘看见这个，所以知道我认识你。”
关情淡淡睨一眼流苏，接着往嘴里送了口饭菜，停顿片刻，继续问，“颜月，你给了她多少钱，我以后还你。”
杨青青一直低着头默默吃饭，此时嚼咽的动作明显缓了许多。
颜月端着碗，却一口没吃，“还不还的，不重要，毕竟这个东西对我们妖族来说，可有可无。”
关情转过头，认真而严肃地看向他，“直接告诉我，给了她多少。”
颜月唇线轻抿，斟酌了几秒措辞才开口回答，“大概，三十多片金叶子吧，我也不知道对你们人族来说，能值多少钱。”
关情眨了眨眼，面容微僵，显得有些窘迫。
“这，这么多……”
他话锋一转，凌厉的目光直瞪向杨青青，质问道:“你要这么多钱打算干嘛？”
杨青青低头咬着筷子，不敢抬头看他眼睛，只用极小的声音咕囔了一句，“想去，冥庭，大昭……”
闻此，关情突然暴怒如雷，一筷子砸在桌面上，噌地站起来，“杨青青！你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吗！怎么会如此自轻自贱，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尊严！”
杨青青被他吓得肩膀颤了颤，把头埋得更深，嘴里紧紧咬着筷子尖。
颜月跟着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就连颜忱都端着碗筷，一动不动地楞楞仰头望着他。
杨青青虽然气势弱小，但想反驳的话却还是敢说。
“我才没有自轻自贱……”
关情的声音越发高亢，尾音里含着对她浓浓的失望之情。
“你怎么没有！满心都是那个男人，上赶子往他身上贴，可他不爱你啊！”
“他是爱我的……”
“他爱你会把你一个人丢下？宁愿当鬼也不肯留在你身边？你管这叫爱？！！”
“他只是，有他的责任……”
“够了！杨青青，你清醒一点儿！他或许是有一点点喜欢你，但他更爱自由，爱他的信仰，你永远不可能在他心里成为第一位！你明白吗！”
杨青青说话声音虽然小，但字字句句都透着固执，“我知道，我明白，他爱自由，爱信仰，那我就成全他的自由，支持他的信仰，只要能看着他开心，我就开心。”
说着说着，她嘴角竟然还流露出一抹幸福微笑，娇羞得像个刚出嫁的姑娘。
关情气得一屁股坐下，捂着脑门大口大口深呼吸，“简直无药可救！”
杨青青终于肯抬起头，笑眼里尽是倾慕之色，“他英勇，善良，心怀大义，在我心中，他是天底下唯一担得起英雄二字的人。他有他的信仰，但他也是我倾尽一生所追逐的信仰啊。”
关情用手背撑着额头，表情埋在阴影下，没再说话。
颜月默默重新坐下，望着他，眼中夹杂着心疼，亦有些疑惑的神色。
杨青青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暗自定了定心绪，敛了笑，从怀里拿出一袋金叶子，紧紧握在手里片刻，最后依依不舍地推到颜忱面前。
她知道关情还不起，不希望他因此在颜月面前低人一等，于是咬咬牙，把叶子还了回去。
“我自己想办法凑钱去大昭，这次就不为难你了。”
关情放下双手，斜睨着颜忱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收下，生怕杨青青后悔。
可颜忱明明读懂了他的意思，却把碗一放，拿起装着金叶子的钱袋子塞回杨青青手中。
“青青姐姐，这是我赠你的，与关情无关，与小月也无关，你收好便是。”
话毕，他重新端起碗筷自顾自吃饭，还不忘瞪关情一眼。
杨青青受宠若惊，不客气地收回怀里。
“啊～忱儿，你太好了！”
关情沉着眼眸，目光幽幽落至颜月身上。
“你们真是钱多烧的慌。”
颜月耸肩笑笑，“哈哈哈。”
笑罢，他想询问刚刚关情与杨青青嘴里提到的“男人”是指谁，可还未开口，话就被院外来人急匆匆的呼喊声堵在喉咙里。
“小师叔！大事不好了！小师叔！小师叔！”
关情脸色一僵，顾不上其他，连忙冲出院子里接应来人。
“小泽？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着急？”
宣景泽停在门口，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抬头扫了一圈跟在关情身后的三个人，目光扫至杨青青时，惊得连喘息都滞了几秒。
“姑姑？您怎么也在云浮宫？”
杨青青走上前，抚了抚他后背，笑容温柔又清明，“我记得你，你是世安的小徒弟宣景泽对吧，什么事儿急慌慌的，来来来，慢慢说，别噎着。”
宣景泽缓过状态后向杨青青拱手行礼，“谢姑姑关心。”
而后面向关情，刚平缓一些的眼神又急切起来。
“小师叔，师父让你赶紧下山一趟，去云来客栈，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师父已经跟着云浮宫的三位长老一起赶过去了，看他们气哄哄样子，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
关情听完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原地惊慌片刻，嘴里小声喃喃了一句“遭了，阿锦！”
然后撒腿就往下山的路上跑。
其他人自是不明所以，但颜月心里一清二楚。
颜月留下分身羽，匆匆去追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