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冥庭前序
颜月与花听眠合力也只将传送阵开到江边渡口。
剩下一长段水路刚好可以坐船前行。
船行了有两日,江上水汽绵密悠长,林里子规啼鸣不绝于耳,船舶行驶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之间,仿若误入仙境瑶池的一页青竹。
受春寒眷顾,细雨洋洋洒洒下了整日,雨丝融入江面,船上一片凄清,南风压抑着低沉情绪。
漂泊在外的商旅学子,都缩在船舱客房中躲避令人不悦的天气,甲板上除了船夫几乎无人走动。
唯独颜月倾身靠在甲板栏杆边,望着船尾白花花的浪波发呆,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风掠过他身旁,都忍不住停下急切的速度,静静陪他一会儿。
细雨已停,仍有水珠爬满他鬓边碎发与睫毛,时辰入黄昏,船只驶入上游,行得缓慢悠然。
“呼哈哈~颜月,你在这儿干嘛。”
花情打着哈哈从船舱内走出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里衣,眼角挂着泪渍,眸子半睁不睁,双颊还泛着温润红晕,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模样。
颜月从浪花上收回视线,转身摇摇头,嘴边挤出两个淡淡的梨涡,“没事儿,吹吹风。”
花情嘟着嘴,轻柔惺忪睡眼,对颜月的行为感到微恼,“冷死了,吹什么风,进来。”
颜月总觉得,他自从从镇仙塔山下来后,对自己便格外不客气,一字一句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语气,态度骄蛮。
而颜月性子本就温良恭俭,很少在意他人无意识的冒犯。
特别是对花情,总怀着万分包容,所以哪怕花情再怎么不客气,颜月也只觉得分外可爱。
船舱客房内烧着白碳,暖气温热,舒适的温度令人昏昏欲睡。
只是对体温只有十三度的颜月而言,二十度的环境算得上闷热了。
这也是他不喜待在屋里的原因。
花情进屋后,先披拢金黑色外衣,再拿铁盖罩住炭盆,将白碳密封熄灭。
他蹲在碳盆边摩擦手掌,仅依靠几丝余温取暖。
颜月实为不解,“江上多寒,而且越靠近冥庭就会越冷,你把碳灭了干嘛?”
花情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微鼓双唇,一言不发。
颜月感受到来自门缝间隙外渗进来的寒意,同时也体会到了花情纯粹眼眸里的温暖。
片刻,他舒展眉头,低眉一笑,施法从手掌中变出一件蓬松的鹤绒斗篷。
斗篷大体雪白,唯有衣摆尖端绣着赤羽图案,几缕玄色流烟缠绕点缀在其中,放眼观望,像极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
而且与颜月身上的道袍色调一致。
他将仙鹤斗篷为花情披上,欠身弯腰,系带子的动作轻缓又温柔,目光徐徐上移,对上了花情那双灵动而漂亮的桃花眼。
白碳余烟缥缈,水声节奏悠长,呼吸缠绵,眼神缱绻。
氛围就这样无端变得暧昧。
颜月动作越来越大胆轻浮,手指不自觉地缓缓顺着花情脖颈上移,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点,就能捧住他的脸。
他似乎没有经过任何斟酌,决定放肆一回,放任心中的欲望作祟,不顾一切地,只想……得到想得到的东西。
然而花情深情款款地望了他一会儿,随后一句话却打破了他心中温度刚刚好的气氛。
“仙羽殿下,别色眯眯地看着我行吗?”
颜月手臂一怔,手指呆呆凝滞在花情下颌边,瞳光慌乱,目光躲开花情的视线后就不知该落在何处了。
他弹直起身子一拍额头,虽然狼狈地不知所措,却也并不逃避否认。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花情抿嘴偷着笑,好似乐在其中。
“颜月啊颜月……”
他挑了挑眉,撑着下颌,仰头笑望颜月,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戏弄感。
“你心思不干净哦。”
颜月转身把背留给他,用冰凉的手掌去遮掩脸颊两边疯狂高升的羞红,磕磕巴巴解释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是,没有,真的,我只是,就……”
他自知欲盖弥彰,越描越黑,索性转回去,手掌合十,紧闭双眼对花情拜了几拜,似罪人请求神明饶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花情舒眉轻笑,起身拨开颜月的手掌,不再打趣着不放,“行了,我又没怪你。”
他绕过颜月坐到窗边,撑开一掌窗页,把下巴搁在窗枢上,远方云烟中的山川在他墨蓝色瞳孔中匆匆路过。
微卷长发被吹出窗缝,张牙舞爪似是想逃离。
颜月懊恼地在床边坐下,重重敲了敲额头,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那副失态模样,甚至想象中更加夸张。
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花情了。
果然……内心里的欲念若不加以克制,就容易出丑……
“颜月,天快黑了。”
颜月顺着花情的视线看窗外,暮色苍茫,船夫刚点亮大红灯笼,昏黄烛光在窗纸上印出了雾的形状。
“嗯,天黑了,你还睡吗?”
花情摇头,指尖轻点膝盖,神色淡漠,不辨喜怒,思绪仿佛随着倒退的山峦和微晃的雾影,一路退回到某个时刻。
“小时候,二师兄很怕黑,大师兄就在我们屋里点满蜡烛,但我又不喜欢在有光的环境里睡觉,便跑去师父面前告大师兄偏心,弄得他左右为难。”
颜月不知他为何突然向自己提起他的往事,但能察觉到有股无比浓稠的眷恋萦绕在他身周,仿佛随着他的怀念,看到了三小儿之间的童年友谊。
颜月迎着他的话,附和他的情绪。
“他一定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师兄吧。”
花情嘴角似乎动了动,轻声漫语,好似在描绘一场虚幻的美梦。
“是啊,他很会照顾人,眼里心里只有我们这两个不叫他省心的累赘,以至于……”
他恍惚中扬起的嘴角忽然下沉,眼中漫起无尽冰凉与悔恨。
“以至于搭上了性命……”
他的声音逐渐发抖,双唇震颤,阖眸时遗落一滴泪花,无声无息地掉在木地板上绽放成清莲。
颜月半启的唇迟迟说不出安慰的话,静坐一阵,斟酌再斟酌,才又开口,“小花,原来你是人族。”
花情偏过头,在颜月看不见的方向悄悄擦干眼角湿泪,“对啊,仙羽殿下怎么探不懂我的灵种吗?”
颜月眉头微微苦皱,“实在汗颜,确实探不出来。”
花情低笑一声,再回头面向颜月时,便又恢复一如既往的率性蛮横模样。
“笨。”
“好好好,我笨,你最聪明了。”
“颜月。”
花情起身走到颜月面前,目光忽然深邃不可捉摸。
“我好羡慕你。”
不可名状的压迫感令颜月下意识后退,双腿却抵在床边无法离开,只能上身微微后仰。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经历这么多,重要的人却从不曾离开,而我……实在失去太多了……”
颜月听得糊涂,困惑的目光游离在花情脸上,却得不到更加清晰的答案。
“我听不懂,你能说明白点儿吗?”
“说明白你就更不懂了,我饿了,想吃柿子。”
花情话锋转得太快,颜月来不及多想,面露为难,“这正月份,我上哪儿去给你找柿子?”
花情失落地垂下眼皮,一副可怜兮兮模样,“那算了吧,饿死我好了。”
这话听上去绵软,却带着威胁人的味道。
颜月看在眼里,心情莫名慌乱。
“等会儿。”
他打开门,夜风急袭灌了进来,吹荡起仙鹤斗篷帽沿上的绒毛簌簌作响。
花情原地等了好一阵,颜月才拿着一张牛皮地图兴冲冲回来,指着地图一隅,两眼放光地对花情说:“我们正在经过平阳附近,平阳是华安国旧都,船夫说最近那儿晚上会很热闹,我开传送阵带你去逛一逛,说不定可以找到柿饼。”
花情满意地笑了笑,点点头,“嗯。”
他把斗篷留在船舱客房内,与颜月一起顺利通过传送阵出现在平阳一处不惹人显眼的小巷尽头。
走出小巷,宽阔大街上光可鉴人,旧都在四周苍翠青山的环抱中宛如镶嵌在玉石里的明珠,这里高楼错落有致,鳞次栉比,铺满青石地板的长街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华灯初上,上元节气息蔓延在每个角落与每个人眉间,人间仿佛只剩下喜庆的红色。
花情看呆许久,瞳孔中闪烁出各色各样的花灯,他忽而牵住颜月钻入来往人流之中,侧身避开路人,边挤边前进。
“颜月!我好久没有过节了!我好开心!”
颜月任他牵着拉着,见他如此欢愉,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许多。
只不过来的匆忙,忘了向杜兰和金璎珞要些银子,导致二人只能望着各□□人小吃流口水。
花情心情格外通畅,倒并没有因为这点瑕疵而不开心。
他注意到某处有人围在一起,惊叹声此起彼伏,听内容似乎是在夸谁字写得好。
他灵光一闪,冲颜月挑了挑眉,“走,我请你!”
颜月来不反应,就被他风风火火拉着挤进了人堆前排。
原来是画舫举办的上元比赛,每十人一组书写对联,由随机观众投票选择书写更漂亮的一方,票多者获胜,胜者可得白银十两。
当下刚结束第二场,进行到第三场比试,九个案台前已经站满了九位浑身都是书卷气的人,有满头银发的老者,有年轻朝气的书生,亦有文采傲然的才女。
还缺一人。
花情从人群中高高举起手,蹦蹦跳跳地激动自荐,“我我我!”
主理女掌柜别样的目光在花情身上审视一番,笑容可掬地将他请上第十个案台。
花情回头冲颜月歪头扬了扬自信满满的笑脸,“等我!”
而后大步流星走了上去。
颜月在人群中凝望着他,笑眼盈盈仿若端详珍宝。
他没见过花情的字,但他见过关关写的礼记,潇洒飘逸,行云流水,想必能将关关教得如此优秀之人的字,定然差不到哪儿去。
当然颜月并不是很在乎成败,比起获奖,他更在乎这一刻的美好。
赛台上花情从容落笔,信手点顿,一气呵成,动作随意却不失优雅,最后潇洒一顿,提笔看着作品心满意足。
他一抬眸,就能看见颜月微微歪头凝视这边的珍重目光,似乎有某个瞬间,所有热闹声都隐入尘埃里,模糊世界中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凝望。
花情回以灿然一笑,放下紫毫,将一副对联挂在身后的幕布上。
对联上的字笔墨饱满,精熟至极,风格张扬跋扈,如仙风般飘扬纵逸,似有包容天地乾坤的生命力。
不过就算他写的再好,放在一群风格不一的书法大家中,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黯淡。
其余人接连停笔,主理女掌柜招呼路人依次入场投票。
但……这次涌入场内投票的观众之中,年轻女子似乎更多了呢,她们在花情面前停留,羞垂着眸,悄悄抬眼打量花情模样,离开后三两成群窃窃私语,不时回头偷望花情,惹起一阵阵少女暖香。
花情忙着向投票观众道谢,竟丝毫未察觉这些少女根本没看他的字。
最终,花情以绝对碾压的票数获得第一名,主理女掌柜的女使将十两白银捧送至花情面前。
花情开心接过塞进口袋里,笑嘻嘻地礼貌道谢,“多谢掌柜!祝你生意兴隆!”
画舫女掌柜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双手怀抱在胸前说:“行啦,别卖乖了,你又不是凭实力取胜,快下去吧,我还要组织下一场呢,你再多呆儿会,我这场子都要被那些花痴小妹妹冲破了。”
一旁的参赛老者走过来,扬起一阵道骨仙风,“哈哈哈,掌柜此话不妥,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造诣,当然赢得名副其实,我若靠多活几十年才能赢他,那叫胜之不武,大家说是吧。”
众人附和“是啊是啊”。
花情仰起满脸乖笑,冲他拱手拜了个新年礼,说话字字句句得体大方,如同名门府邸里养出来的谦谦君子:“老伯伯,您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活的比您久多了,这次确实是侥幸取胜,多谢您不计较,有缘再见!”
说完,周围几平米瞬间鸦雀无声,花情在无数双惊诧的目光中冲下场台,一把牵住颜月,拽着他匆匆离开此地,身影很快就没入人流与灯海之中。
颜月逃也似地跟着他跑,跑着跑着笑了出来,“小花,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不过真刺激,哈哈哈哈!”
颜月被困在天庭,困在“神君”身份里,很久没有如此自由自由的快意之感了,当下心间畅意忽然爆发,恨不得把所有繁缛都抛之脑后,就这样跟在花情身后,跟着他尝试各种不一样的刺激!
花情回头冲他眨眼一笑,“颜月,开心吗?”
“开心啊!”
“哈哈。”
“哈哈哈哈!”
二人在一间果脯铺子前停下,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同时抬脚往里走。
幸好,铺子里有花情心心念念的柿饼,他们买了一整盒,打算带回船上慢慢吃。
走出铺子,又瞧见街边卖藕粉的小摊,花情舔了舔嘴唇,一步不停地拉着颜月往那边跑,振奋高喊:“没想到平阳也有饶州的冰糖藕粉!”
颜月一手提柿饼盒子,一手还要端着他的藕粉,而花情两手空空,跳得比兔子都快,不一会儿功夫便在颜月身上塞满了各种各样只吃了一口的食物。
颜月虽惯他,却也有底线。
只是连呵斥时的语气都十分温柔,“别买啦,不许浪费食物!”
花情意识到错误,倒是愿意乖乖把已经买过的小食吃完,只不过……
“啊~”
颜月看着他冲自己张开嘴巴,无奈溺笑一声,只能小心翼翼舀一勺藕粉送入他嘴中,连哄带求地才让他把食物吃干净。
直至明月高悬,灯火阑珊,二人才从兴奋与激情中缓过神。
“小花,该回船上了。”
颜月停下步子,神色忽然有些寂寥,望着街上最后一盏花灯熄灭,眼里的光好似花灯余亮,瞬间泯灭,却又不舍得彻底落幕。
他目光流连在逐渐冷清的街上,依依不舍打开传送阵。
“走吧。”
花情倒是依然兴高采烈,并未因节日结束而感到失落,相反,他好像寻到了更为珍贵的东西,一时捧在心间难掩欢喜。
“嗯!走啦!”
回到船舱,船上的客人皆已入睡,四周静静悄悄,唯有船帆与风声在漆黑夜色里呼啸。
一抹淡淡的光点在山谷江面上漂流。
光点之中,颜月轻轻为熟睡的花情拢上被子,欲离去时,却被他无意识的动作拽住了手腕。
他眉头似蹙非蹙,喃喃出一句梦话:“小白鹤……你竟然敢忘了我……”
颜月眼眸忽而睁大,在原地楞楞地伫立三秒。
有一股直冲心扉的刺痛感蔓延全身,令他头发阵阵发麻,可这感觉三秒后却又不知所踪。
古老咒文在他瞳心外圈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带走了什么。
他轻轻放下花情右手,神情恍惚地回到自己床边,又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被窗外投进来的灯笼光吸引回思绪,微一皱眉,挥手施法灭了灯笼烛芯。
因为花情说过,不喜欢在有光的环境里睡觉。
他没注意到,花情右手手腕,本应该套着银环关关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