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月亭内
“我未能和红梅姐一起固守此城，实在惭愧，何功之有？”
张荣笑道：“若不是你捣毁四座砲车，此城危矣，我和宝儿被围在城中，我用巨石堵住城门，出不得城外，纵然出得去，没有贤弟这样的身手也毁不得那砲车。”
我看了看宝儿，她也看着我，相顾无言。
张荣道：“今晚你我一醉方休，切莫推辞！”
我连忙摆摆手道：“此事要先问过红梅姐。”
红梅笑道：“今晚准你一醉，下不为例，只是有一样。”
张荣问：“何事？”
红梅道：“不可再长吁短叹。”
“好说好说，贤弟快快随我进城歇息。”张荣拉着我就要走。
我道：“小姐赠我的彤影还在城外，待我寻回再与兄长一叙。”
宝儿道：“我们一起吧。”
张荣道：“我也一同前去，免得遇见金贼。”
红梅大声道：“大少爷，人家只是去取马而已，你去凑什么热闹？城里城外都有杂务，城外尸横遍野，急需处理，否则生了瘟疫就不得了了，你负责城外，我负责城内，这后面的事，可一点都不轻松。”
张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宝儿，点头笑了笑，和红梅去了。
我带她去了湖畔一杏林内，此时杏花正艳，那彤影正在林间吃草，见了宝儿，竟似认得她一样，朝她奔来，宝儿轻抚马首，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宝儿哭，让我想起了婷姐，和那个让她流淌无数泪水的夫君，便在一旁内疚道：“是我不好，让彤影受伤了。”
宝儿用她那纤纤玉指摘下面纱，看着彤影道：“我非疼惜此马，是因它不辱使命，助你杀敌立功，又送你平安归来之故，终究没有叫我失望。”
一阵清风吹来，含苞待放的蓓蕾随着树枝摇曳，绽放的白色花瓣随风飘落，飘飘洒洒，如梦似幻，花瓣伴随着朝露的冰凉，落在我们的脸上，和她那如同白雪般的衣裙上，她轻轻理了理自己的长发，紧了紧自己的衣衫。
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是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花下之人，和我一样，瘦了。
我走到上风口，用手掀起披风一角，一如当年在断崖之上为那孱弱的张诗婷挡下寒风。
是叹息此马不辱使命，还是欣喜我的归来，重要吗？此刻我就在她身边。
“多谢你……”
她擦了擦泪水道：“你连战多日，可有受伤么？”
我摇摇头，我是中了几箭，受了点轻伤，但是致命攻击都被虺龙甲挡下，并无大碍。
她随手拈起粘在发梢的一朵杏花，视之良久，不忍舍去。
“小姐似乎对杏花情有独钟？”那年月下初见，她可不就是这样对着一朵杏花吟词？
我只知杏花洁白，花蕊红艳多似火，这倒挺符合她的性格的。
她看了看我，目光中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流露，只说了几个字。
“杏者，信也……”
原来如此。
她忽指着我的手道：“你此处伤疤，是因何而起？”
我此时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手腕处，袖子都开了很大的口子，露出之前为了救婷姐，按下丹阳被烫伤的疤痕来。
我掩了掩，对她笑道：“儿时玩火，不慎被烫了……”
我的伤疤……我愣住了。
她看着神情恍惚的我：“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对她道：“此处风寒，我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她牵着彤影，我们出了杏林，漫步在芳草萋萋的湖边小路上，湖水鳞光闪闪，广阔无垠，看不见对岸，头顶天空蔚蓝，一朵白云飘过，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
我指着不远处一亭子道：“这亭子位置倒好，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她道：“此亭名曰望月亭，先前我和红梅常来。”
我们过去后，我凭栏俯视水面，碧波之上几朵睡莲，数只小鱼嬉戏于睡莲之下。
又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我仓惶赶回，没来得及收拾自己，加上一个来月的餐风露宿，现在的样子和野人无异，宝儿站在我旁边，活生生的一出美女和野兽。
我指着那小鱼道：“你看那些鱼儿倒是有趣，不管睡莲漂到何处，鱼儿必紧随其后。”
宝儿胳膊搭在护栏上，俯首看向我指的方向，片刻后说道：“如果那睡莲能安定下来，不再四处漂泊，那鱼儿也不会那般担心它离去了。”
此话何意？我看了看她，她好像脸红了？或者是我的错觉。
轻轻叹了口气，我说道：“运也命也，如果它是一枝荷叶多好。”
她笑而不语，过了一会问道：“那你此行，可有收获？”
我摇摇头：“犹如大海捞针，我去寻找了数月，没有丝毫发现，想来，她恐怕亦与我阴阳两隔。”
她柔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今日未能寻得，却未必不是好事。”
“小姐所言甚是！”是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以为我在找我的婷姐，可我的婷姐不就是她吗，唉，我有点乱。
我急忙转移话题：“我在群山之间未见一人，机缘巧合之下，却碰见了曾经指点过你的玄清道长。”
“什么？”她一脸讶异，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小姐怎么了？”我看她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在想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可我听说他数年前已经仙逝了。”
“啊？”
我惊慌道：“这不可能，我和他见了一面，而且还打了一场……”
说着，我想到了，难怪我当时砍到他时，就像砍到了空气。
“我曾让母亲四处打探他的踪迹，想要拜他为师，可是他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数年前，从另外一个道长口中得知，他已经羽化。”
“他说让我和他一起寻仙问道，难道他已经登仙了？”
我回忆我和玄清的对话。
宝儿让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自然没说和玄清对话中有关她的内容。
“他最后肯教你心法，必定已有传授你修真秘法之意，只是害怕道破天机，故而用此法传授有缘人，你能记住，是你的造化。”
我把那三十二字心法说给她听：“我天资愚钝，难解其中之意。”
宝儿低声念了几遍，盘坐在长凳上修炼了一会，摇摇头，又闭目冥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欣喜道：“我明白了，原来这心法乃是针对你的功体定制的！”
我十分讶异：“何以知之？”
“凝气诀只可炼化阴阳两气其一，你这套心法却不然，可炼阴阳两气为一气，我看不如称其为归一诀，我知晓你有阴阳两脉，师尊必然也有所察觉，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当年他教我凝气决时，我教兄长依照我所授之法修炼，他们却收效甚微。”
“那小姐可试试此心法对你有用吗？”
她摇头道：“我方才已经尝试过了。”
她又指点我怎样修炼，我按照她所说，去理解那归一诀，果然炼化真气的速度比何长钧的方法快了百倍不止。
我连忙对着宝儿道谢。
宝儿道：“不必谢我，这是师尊所授，如今你我皆有同一个师父，我得他传授比你早，你可就是我的师弟了，快快叫我师姐。”
说罢笑着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师姐……”之前拜她为师她不乐意，反倒在意一个师姐的名分。
她很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叹息一声，惋惜道：“他要你随他寻仙问道，你为何没有答应他呢？”
“我为何要去寻仙问道呢？”
“你不想做神仙吗？”
“做神仙又有什么好的呢？”
“神仙不好，你却留恋这战火纷飞的人世间么？”她又嘻嘻一笑：“大好的机缘被你错过，真是个木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对我而言，我只要能够守护这灿烂的笑容就够了，神仙可以做到吗？神仙可以留在凡间吗？
她见我盯着她看，扭过脸去小声道：“那你……可还要走么？”
我又看向那碧波荡漾的湖水，天上那朵白云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走了。”
回去之后，才知道岳元帅在郾城大胜，金人知道他必来解汝南之围，故而先行撤退。
晚上，我被请到了客厅，桌子上早已摆满了酒菜。
岳夫人上座，我坐左手一位，张荣坐我对面，岳夫人命宝儿和红梅站在一旁，宝儿先给岳夫人倒酒，又过来为我倒酒，惊得我连忙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差点打倒了杯子。
岳夫人诧异道：“霄扬是客，不必如此拘谨。”
我点点头，我虽是客，但是宝儿不入座，还给我倒酒，就不得不让我惶恐。
宝儿轻轻咬着樱唇忍住笑，又给张荣倒酒。
岳夫人举杯道：“这杯先为霄扬接风洗尘。”
几杯酒过后，岳夫人表扬张荣一番，又对我道：“霄扬之勇，不下于我父岳元帅，大宋若多几个你这样的将领，金贼岂敢以正眼窥视中原？”
红梅笑道：“我们那日在城楼上，还未见你举旗，只看到那砲车起火倒塌，小姐便说是你。”
张荣道：“妹妹莫不是看到那彤影神速，猜到的？”
宝儿正要说话，红梅抢先道：“隔了一里远，哪里看得到什么彤影、人影？不过是日日念叨罢了。”
我拿着筷子看了看宝儿，宝儿脸一红，没说话，这红梅说话真真假假，不知道哪一句可信。
岳夫人道：“这丫头，又胡言乱语了。”
但是她看到宝儿脸色后，微微一笑。
宝儿觉得尴尬，先告退回闺房去了。
岳夫人知道自己在桌上，我们未免拘谨，叫红梅随她去了后房。
后来，只剩下我和张荣。
喝了几杯，后面传来古筝之声，声声入耳，如怨如慕。
“我那妹子似是有了心上人了。”张荣一边敬酒一边看我的脸色。
我心里越来越乱，喝了一杯酒，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岳夫人把我叫了过去。
只有她和红梅二人。
礼毕，岳夫人对我道：“可叹我一个做母亲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若非红梅点破，我有眼如盲也。”
我问道：“不知红梅姐所说何事？”
岳夫人道：“十招之约。”
我一时无语。
岳夫人笑道：“霄扬觉得宝儿如何？”
“我……我……”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小姐……武艺超群，才华横溢，她……她是个万中无一的女子。”
红梅呵呵笑道：“老夫人，你看他。”
岳夫人笑道：“霄扬为何吞吞吐吐？我知你是良善之人，故而对你推心置腹，想必你也知晓宝儿心意。”
“小姐……对我？”我看了看岳夫人，又看了看红梅。
“夫人，你说小姐为何偏偏看上如此愚钝之人？”
说罢她又对我道：“她七夕送一只坠子给你，你以为是何意？你走那晚，她又哭了一宿，可是对你一片情深？”
我如梦方醒，只是听她为了我哭，也觉悲伤，眼一红道：“李霄扬何德何能，能得小姐青睐？”
红梅道：“夫人，你看哪，好一对苦命鸳鸯！”
岳夫人笑道：“你们后面比武时，我在阁楼上看得仔细，我以为是宝儿输了，丢了面子，未曾想那时她便芳心暗许，此后更变了一副模样，文静了许多，霄扬，我只此一女，视如掌上明珠，但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宝儿方过及笄之年，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互生爱慕之心，我便成全你二人，如何？”
这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直以来我觉得我喜欢的是那婷姐，那个鬼魂，退一步说，如果我真的答应了，那我岂不就是她口中的那个夫君？那让她苦等了近千年的人，不就是我？
但是除了我，又会是谁？那苍月斩刀诀，以及婷姐在文武峰看到我腕上的伤疤时，那震惊的表情，和她后面对我表现出一连串的奇怪的亲昵举动，都足以证明，她当时就怀疑我是她的夫君了。她最后见到我时的那句“你回来了”说的是终于等到了她的夫君，而不是我“扬扬”。
只是，这又怎么解释的通呢？我从小遇见了婷姐，是她教会了我武功，我却回到她生前，遇见了生前的她，我和她在一起了，八百年后，她变成鬼魂，等我的同时，遇见了小时候的我，难道我转世了？这也解释不通，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我回到她生前是必然，不然我的刀法，我的伤疤怎么解释。
我快要疯了，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怪圈，让我一直参悟不透。
我是喜欢她，不喜欢那我就是有病！可是我要是答应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发展成她等我千年的局面，那她的悲惨，就是我造成的，我就是那个被我憎恨了那么多年的她的夫君，还有如果我真和宝儿在一起了，婷姐怎么办？丹阳怎么办？她们是不是还在文武峰上。
不答应吧，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那我又怎么能够守护得了她，好比这次围城，好在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如果她嫁给了别人，除非她夫君是绝世高手，不然我还是需要时时陪在她身边，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我又不是透明的，就算是，那我不成了变态了吗？
岳夫人和红梅见我一直不住地叹气，二人面面相觑。
岳夫人道：“霄扬，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宝儿不在，但说无妨，说出来，我好为你做主啊。”
又蹙眉道：“难道你已有意中人，无意于宝儿？”
红梅道：“他还是忘不了他那个姐姐吧。”
岳夫人道：“霄扬，大丈夫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日后若能寻得她，除非她是皇亲国戚，不然纳为偏房亦无不可，宝儿知书达理，定不会为难于你，你若不放心，到时候，我来为你做媒。”
我心里好笑，这一妻一妾，均是同一个人，若真是碰到一起了，谁来做妻，谁来做妾？
这件事，别说我不敢说出真相，就算我说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是什么名堂，又怎么能指望别人相信呢？
我又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晚辈确有难言之隐。小姐贵为千金，又天姿国色，温柔贤淑，李霄扬出身寒微，怎敢还有二心，只是，可否再容晚辈稍作考虑？”
红梅道：“你要考虑多久？”
岳夫人道：“红梅，霄扬他有心事，我们一早让他过来，谈婚论嫁，本来就很唐突，他既已表露对宝儿有意，就先待他了却心事，再说吧。”
突然一婢女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道：“夫人，不好了，小姐在外面和人打起来了！”
红梅过去问她道：“在哪？谁敢和她打架？”
那婢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就在府外，李将军也在？快去，小姐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