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五、传说中的伽罗圣僧（完）
伽罗的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是他刻意避讳。
也是因为楚优昙的魂魄一如天边烟花，在他眼前绚烂绽放过后，转瞬即逝，消弭在了河畔歌女悠扬婉转的歌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快得楚优昙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伽罗此时已经没了第一次分离时的慌乱。
佛子驻足在繁华喧嚣的凡尘中，感受着人间烟火，那宽大兜帽掩盖下的双眸，始终温润平静。
佛子轻声开口：“小僧期待与你重逢。”
伽罗本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十年。
可第一个十年过去了，第二个十年也悄悄走过。
伽罗都没能等到楚优昙再出现。
时间无声流淌。
伽罗去过茫茫草原传道，奔赴过一望无际的海域镇妖，也见识过北境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于是，天地浩大之美，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伽罗最常在的地方，还是他的阁楼，最常做的事，依旧是抄誉经文，批注经义，为弟子解惑。
伽罗偶尔会隐匿身份，行走在凡间小巷，他会在简陋的村边小摊吃一碗素面，也会在热闹街市的酒楼里，一掷千金地品尝一顿精美的斋食。
在佛寺锤炼佛性，在尘世修炼佛心。
心境并修为一路高歌猛进。
直到，与他亲近的天字辈师兄们，一个个寿元到头陨落，他身边才重新恢复成无边的孤寂。
直到世上修仙之人皆以他为尊。
伽罗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度过了多少十年。
楚优昙却还是没有现身。
这一日，伽罗按照惯例，给新入寺的小弟子们讲经时，外面的微风穿堂而过，带来了菩提花的淡淡香气，伽罗平静的心湖倏然有波澜起伏。
小弟子们对香味的来源感到好奇，刚入寺的孩子们心思活跃的坐不住，纷纷追问起伽罗。
伽罗见此，也不再继续将他们限制在课室内，反而温声：“说不如行，佛寺后院有一颗万年菩提树，今日正值菩提花期，你们不妨亲眼去看看。”
伽罗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慈师。
对待佛寺的小弟子，无论多么顽劣，他都不曾疾言厉色。或者说，从没人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从伽罗身上，可以看到时光打磨的温润。
小弟子们欢呼：“多谢佛子。”
得到伽罗准许的小弟子们蜂拥而出。
有一个，个头比同龄人都小的孩子，在原地不动。
这孩子双眸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月色，因此视物不清，行动更加缓慢，是天生的眼疾。
伽罗提步走上前，俯下身对这孩子伸出手，语气温和如水：“宁真，你随贫僧同去可好？”
这个宁字辈的小弟子神情有一瞬欢快，随后摇头：“佛子，我去了也看不清菩提花的样子。”
“视物由心。”伽罗缓缓抚摸着宁真的小脑袋，宽大的手掌如父慈爱，“心在，眼即在。”
这是宁真来到佛寺后，被教导的第一课。
也是宁真此后，铭记于心的课。
而现在的宁真，满是依赖地握紧伽罗的手，跟在伽罗身侧，怀揣着欣喜前往后院。
刚踏足后院，宁真就发现伽罗的脚步停滞，宁真不明所以地抬头询问：“佛子？”
“无事。”宁真听到伽罗如此平静地开口。
但孩子的直觉往往敏锐。
宁真觉得佛子现在应该是在高兴的。
于是宁真很乖地施礼告退，不去打扰佛子心情。
伽罗微微仰头看着满树菩提花，以及坐在菩提枝头，宛如花中精魄，对着他盈盈浅笑的楚优昙。
楚优昙身上还是他为她买的那身华丽衣裙。
在素雅的菩提花中，唯独她娇艳欲滴。
一种不合时宜的清艳。
却又无比契合这一树菩提花。
伽罗便也在此刻轻轻笑了。
不知多少十年又十年，四季兜兜转转，生命轮回而过，他的缘分终于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伽罗很轻很轻地开口：“好久不见，女施主。”
就像他不会追问楚优昙为什么会走，他也不会追问楚优昙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世间有些事情，无需追根究底。
楚优昙从簇拥着盛开的菩提花中起身，飘飘荡荡来到伽罗面前，她没了前两次见面时的聒噪，反而带着三分认真的神情，打量着伽罗。
怎么说呢。
这个时候的佛子，已经是她认识的纪伽罗的样子，当然这不是指外貌，而是神态和气韵。
楚优昙冥冥中就有些遗憾地感知到，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而原本在菩提树下叽叽喳喳的小弟子们，看到伽罗前来，一个个纷纷凑过来见礼：“佛子。”
伽罗含笑点头：“去玩吧。”
小弟子们笑着跑远。
很快又有人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朵风吹落的菩提花，满脸憧憬地开口：“送给佛子。”
有一个带头，其他人纷纷效仿。
到了最后，伽罗双手捧满了菩提花。
见此，楚优昙压下心中短暂的伤感，嬉笑着望向此刻的伽罗：“佛子，你身边这么热闹啦。”
伽罗闻声看向楚优昙。
是啊。
不知不觉。
他的身边有了更多愿意接近他的人。
可伽罗同时又很清楚。
楚优昙于他而言，是与这些人不同的。
伽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菩提花，复而柔声问着楚优昙：“女施主，你想尝尝菩提酥吗？”
楚优昙立刻呼应：“想。”
楚优昙说想，但她没想到，伽罗会亲自下厨。
楚优昙托着腮，看着伽罗熟练地和面调馅。
那高居佛堂，清雅端方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现在身处渺渺炊烟中，染上了烟火气。
至少这一刻，他不必关注天下苍生，只需从心所欲，专注厨房这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是楚优昙曾希望伽罗过的生活。
楚优昙一句疑问脱口而出：“佛子，如果有一条路，可以让你不用肩负这许多。你愿意选择吗？”
伽罗已经将做好的菩提酥放进了蒸笼，听了楚优昙的话，他淡笑着缓慢摇头：“女施主，这是小僧的道。舍小我，全苍生，我辈之道，乃是大义。”
若是他想逃避，他有太多机会。
但是伽罗选择面对，选择踏足既定命运。
即便命运的最后，指向的众生辉煌，没有他。
为众生铺路，为万世可继。
这就是佛子的胸怀。
足以担得起圣僧二字。
楚优昙听后却没有觉得失望，反而认为这样才是伽罗该有的态度，因为她的伽罗……
自始至终修的都是众生道啊。
楚优昙明白这些，心中却感慨：“这些我都明白的。可我有私心，我总想让你能过得轻松些。”
伽罗注视着楚优昙明艳美丽的面庞：“女施主是因为在意小僧，才会到这里来的，对吗？”
这是一困扰他多年的疑问。
他想知道楚优昙是不是自愿而来。
如果只是因为他的一厢情愿，就将楚优昙牵扯进这段命运里，这段缘分就是他强迫而来的。
楚优昙真的很好很好。
楚优昙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对。我想看看你以前的你。”楚优昙回答的果断，她明亮的眼眸含笑，仿佛有星光闪烁，“佛子，坚定地做你想做的事吧，无需迟疑，无需犹豫。”
我爱你。
所以我会成全你的道。
可是我的伽罗啊。
你我的缘分，还长着呢。
从这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到遥远的未来。
伽罗微微一怔。
继而他了然一笑。
原来你来自未来的世界啊。
菩提佛珠被主人轻轻转动，伽罗温柔地笑着问着楚优昙：“未来的小僧，对你还好吗？”
“想知道啊。”楚优昙俏皮地眨动着眼睛，卷翘的眼睫如振翅的黑蝶，“那佛子就去未来寻找答案吧。我会等着你。佛子，我们都会等着你。”
一如我不会对过去的你表露爱意。
你也无需为未来的事情烦扰。
所以你尽管怀抱着好奇与期望走下去。
走完属于佛子的漫长而悠久的一生。
楚优昙笑意温婉。
救世是佛子的终结，是伽罗圣僧的终点。
然而属于纪伽罗的崭新人生，还在等着你去探寻。
我会予你一个热闹的家庭。
让你度过截然不同的，却无比幸福的人生。
楚优昙再次消失了。
如青烟袅袅散去，似水雾消融在阳光下。
伽罗微微阖眸。
通晓万事的佛眼之下，伽罗早已看得清楚。
属于佛子和女施主的缘分，已经断了。这一次，他无比确定，楚优昙的魂魄再也不会出现。
新鲜出炉的菩提酥终究没了品尝者。
半晌，伽罗捏起一块菩提酥，细细品尝着。
一如当初，楚优昙让他品尝情丝糕时的情景。
楚优昙再次睁眼时，耳畔是纪言思的笑声。
梦醒了。
可那分明又不太像是梦。
楚优昙一头扑进纪伽罗怀里，埋头闷声：“纪先生，我们在好久好久之前，是见过的吧。”
“是。”纪伽罗含笑点头，“看来昙昙想起来了。”
说奇妙也奇妙。
明明楚优昙没有暴露的打算，可那时上元节，楚优昙好巧不巧，在那么多糕点中，偏偏选了情丝糕。
无形中印证了未来。
楚优昙抓着纪伽罗的衬衫，仰头委屈着开口：“那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不认识我？”
“是时空隔阂。”纪伽罗抚上她的发丝，他眉眼满是缠绵情意，动作尤显珍重，“你跨越时间乃至空间出现在过去，本就是一个奇迹。”
而随着他逐渐融入这个世界，施加在他灵魂上的隔阂，自然而然消弭，他才能想起一切。
楚优昙显然也是这种状态。
时间与空间的悖论下，楚优昙出现在过去，这是一件无法用法术或者科学解释的事情。
最终只能以奇迹二字作为总结。
纪伽罗拥抱着他的妻子。
谢谢你的陪伴。
原来我曾短暂的，得到过你的温柔。
纪伽罗默默地想着。
在过去，楚优昙没来得及吃他亲手做的菩提酥，但是没关系，他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做给楚优昙吃。
纪言思不懂父母在说什么，但小小的婴儿被父亲抱来找母亲，却得不到父母关注，顿时不开心起来，咿咿呀呀地踢着小脚脚博取父母目光。
楚优昙把女儿抱到怀里，自己则依偎在纪伽罗身边，柔声哄着：“言言不闹，来，妈妈抱抱。”
纪言思一手抓住楚优昙的手指，又去抓纪伽罗的手，直到把父母的手指都抓在手心，小姑娘才像得到了宝物一般，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三人下楼时，就见着纪钰封跟他的未婚妻陆茗玥都笑着看过来，纪钰封招呼：“小叔，小婶，你们可算下来了。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纪钰封：“今天是我和陆医生一起准备的。”
楚优昙笑道：“你家陆医生厨艺好，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
纪钰封佯装失落：“小婶，我的厨艺就不好吗？”
“这话你可得问你家陆医生了。”楚优昙笑吟吟打趣，她瞧着这对小情侣，“毕竟你以后是要常做给陆医生吃的。当然是陆医生的看法最重要啦。”
陆茗玥被打趣的红了脸。
楚优昙回眸看着抱着女儿的丈夫，努力拉拢己方阵营：“伽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纪言思也咿咿呀呀地要加入谈话阵营。
纪伽罗看着这热闹的场景，不由得勾唇而笑，温柔得仿佛醉了岁月：“昙昙说得对。”
属于佛子和圣僧的人生已经是过去。
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段幸福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