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报道
2008年，那一年512地震，北京奥运会，全球金融危机，哪一件事情说出来都是顶天大的，而对于方辞来说，那一年也很重要，重要到甚至改变了她的一生。
八月末的风将路边的杨树吹的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斑。舒朗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球鞋，飞踏在柏油路上，身上的t恤被风在背后吹起一个鼓包，略长的头发全部扬在脑后，露出白净饱满的额头。
“方！辞！”
背后传来少年铆足劲的叫喊声，方辞停下脚步，扯了扯书包袋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舒朗气还没喘匀，但还是要故作潇洒的说：“我跑的快吧，三两步就追上你了，这就是腿长的优势。”
方辞纳闷，“你不是一早就走了么？”
“嗨，这不是想和你一起去报道么，怕你一个人心里没底。”
舒朗这个人，方辞再熟悉不过了，一撒谎就眼神飘忽不定，小动作特别多，所以这句话可信度基本为零。
“我看你是被林佩然放鸽子了吧。”
舒朗梗着脖子辩解道：“没有！我们约在学校见了！”
方辞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舒朗的腰杆子渐渐塌了下去，只得实话实说，“她说一起过去有些麻烦，就约在学校见了。”
方辞看着自家没出息的弟弟无奈的说：“我看人家八成对你没什么意思。”
“谁说的！上预科班的时候她总和我坐在一起呢！”
“你们班是不是男生少女生多？”
“是啊。”
方辞只是笑笑没说话，舒朗见她笑的一脸神秘，弄得他有些焦虑，拉着她问了一路，她却也不再作答。
舒朗和方辞是名义上的表姐弟，之所以是名义上，是因为他俩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舒朗的妈妈和方辞的舅舅是重组家庭，舅舅之前的孩子因为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夭折了，舅妈因为打击太大一病不起没两年也走了。
那时候舒朗的妈妈独自带着他住在舅舅家的隔壁，舅舅丧偶丧子很长一段时间过得十分颓丧，多亏了舒朗的妈妈照顾，日子久了两人也自然走到了一起。
舒朗和方辞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方辞是个性子慢热的人，不太敢在人多的场合说话，但是舒朗偏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话都敢讲，只是说什么都不顾及后果就是了。
两人下了公交车走了没几步便到了校门口，一抬头，大红的横幅被风吹得精神抖擞，红色的绸布上醒目地写着——昱远中学欢迎你！
舒朗看着横幅有些激动的搓搓手，“昱远的校服在咱们市可以算是第二好看了吧，真想快点拿到新校服。”
“可是我听说昱远的校服今年要改啊。”
“不可能！”舒朗坚决地摆了摆手，“绝对不可能，要是昱远改校服，我就退学！”
方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请说话算话哦。”
有两个看上去也是新生模样的人走过他们身边，也在讨论昱远校服的事情。
“我哥就在昱远，他和我说昱远今年新生的校服要大改，他还庆幸好在只有高一的人要换，据说新校服可丑了。”
“真的啊，我们新高一的怎么这么惨，昱远之前的校服多好看啊。”
“是啊……”
舒朗脸上的豪情壮志逐渐崩塌，方辞问他，“你还去报到么？还是直接去申请退学。”
“别啊姐，你看我好歹是个男生，你又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在学校我还能罩着你，放学回家也能一起，好处多多啊。”
方辞摇摇头，“你在学校还是不要讲是我弟了。”
“为什么！”
“如此小学鸡的弟弟我不配拥有。”
……
虽说是夏末，可高温还未退去，主教学楼的大堂里人满为患，大部分人都挤在宣传栏看分班表。方辞好不容易蹭到前面，鼻尖上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她仔仔细细的扫过每一个名字，看了好一会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她就有些慌了，攥了攥掌心，手凉的吓人。
昱远一个年级有十二个班级，1-8班是平行班，9班和10班是重点班，11班和12班是实验班。她中考超了昱远分数线三十多分，倒是没奢求能上实验班，想来重点班应该不成问题。
她直接从10班的名册开始看，眼前已经是8班的名册了，依旧没看到她的名字。
方辞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是却不愿承认，倒是舒朗不知方辞心中所想，兴致冲冲的跑来告诉她，“我在4班看到你名字了，你过去看看。”
方辞脸色有些苍白，脑袋里嗡嗡作响，也没有听到后面舒朗在说什么，只是感觉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她心神不宁的挤到4班的名册跟前，找了一会，视线停留在自己名字的那一行看了许久。
方辞的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平时对待方辞也是比较严厉的，所以从小到大方辞的成绩都还算不错。原本她是想去烨成中学的，虽说两所学校都是重点高中，但是烨成重文，昱华重理，在名声上还是差烨成一截子。方辞的物理不好，她听说高中的物理会比初中的更难，所以想着以后大概率会选文科，所以才将烨成当作自己的首选。
可是她中考有些失利，估分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考不上烨成，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报了昱华，她妈本来对此就不太满意，这下还没进重点班……
她心事重重的从人群中退出来，舒朗一直拉着她兴奋的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
舒朗的中考成绩比昱远的录取线差了两分，但是因为舅舅在昱远有认识人，所以稍微打点了下就塞进来了，这下回去要是被她妈知道自己和舒朗都分在了平行班，指不定要怎么冷嘲热讽呢，毕竟她最好面子了，和舅妈明里暗里没少攀比。
“舒朗！”
一个个头娇小的女生笑吟吟的走过来，脑后束起的头发随着步伐小幅的摆动着，显得十分俏皮，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小梨涡。
舒朗原本就阳光明媚的脸，现在简直快要笑开花了，“你看分班表了么？”
林佩然点点头，“我刚看过了，实在是太巧了，没想到咱俩预科班同班，正式分班还是同班！”
林佩然看了眼舒朗身边的方辞，眼神询问道：“这是？”
舒朗这才想起来方辞的存在，拉过方辞正准备介绍，突然想起来她之前说的话，便改了口，“这是我……是我发小，方辞。”
方辞现在也没心思探究舒朗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他发小，呆滞的站在一旁看着对面这个阳光明媚的姑娘。
“hello！”林佩然冲着方辞笑了笑，没有一丝扭捏。
相比之下就显得方辞笨拙多了，毕竟她不是很习惯和陌生人这般熟稔的打招呼，只是僵硬的摆手，僵硬的微笑，僵硬的说了声“嗨”，非常之做作。
下午还有场报告会，林佩然说想去逛逛校园，舒朗自然义不容辞的陪逛，方辞非常有眼力价儿的说在报告厅门口等他们。
他们一走，方辞站在偌大的教学楼大厅里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人来人往几乎都是成群结队的。她有些局促的想把手揣进口袋里寻求安全感，可在身侧掏了两下才发现，自己今天穿的是没有口袋的衣服。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落进嘈杂的人群中，被嬉闹喧嚣的声音迅速吞没。
校园里的蝉鸣已不如盛夏的时候叫的那么响亮了，总有种将死之前的哀鸣感，可日头依旧毒辣。方辞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觉得有些口渴。她顶着日头走到学校附近的小商店，买了一瓶冰冰凉的矿泉水，扭开盖子灌了一大口，脸颊瞬间变得圆滚滚的。
一口水还没咽下去，便看见不远处有人在玩一个她很久都没玩过的游戏。这个游戏叫“蹬茎”，在地上捡两片杨树叶子，摘取叶片，只留叶茎的部分，两两交叉拉蹬，谁选的茎先断了就算谁输。
虽然现在看来这个游戏非常无聊，可小的时候，一到了秋天，他们就满地找落叶——太老的茎易断，较新的茎太脆，所以要找那种韧性足又强壮的茎，可百战百胜，最后赢过最多人的那根茎会被大家尊称为“千年老茎”。
对面在大树下玩游戏的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时不时还用手背蹭一下鼻子。一局过后，小男孩赢了，高兴的在头顶挥舞着双拳。和他比赛的少年看起来和方辞差不多大，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顶，似乎并不在乎输赢。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露出来的胳膊虽然白皙却并不纤细，看着有些力量，头发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是将所有的阳光都揽在了眼底，方辞一口吞下嘴里的水，顿时觉得一身的燥热全消失了。
她看着那个少年，不禁感慨道：“哇，这是神仙吧。”
两点二十的时候，方辞在报告厅门口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舒朗和林佩然。报告厅里已经差不多快坐满了，很少有三个人连在一起坐的位子，林佩然皱起了眉头，“我们早点回来好了，还能提前占个位置。”
舒朗一见林佩然不开心就着急，突然想到方辞不是一直站在这边等，扭过头有些埋怨说：“你不是早过来了，怎么刚才不先进来找个位子啊。”
方辞一时语塞，她刚才有想过先进去占个位子，走到最后一排，看到有人占位子被骂了，话讲得也不太好听，她定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站回门口等舒朗他们回来。
这事确实是她的错，可是她不能当着林佩然的面说说自己不敢占位子吧，多丢人啊，最后只能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舒朗一遇到林佩然就有些昏了头，见方辞脸色不好才反应过来让她独自去占座是件多么难为情的事情，他刚想安慰她两句，一旁的林佩然便指着跟前的一个两人的位子打断了他，“要不我们分开坐吧，不然等会没位子了。”
方辞看了眼那个位子，见林佩然正看着她，赶忙说：“是啊，你们赶快坐吧，我一个人好找位子，我去那边看看。”
“可是……”舒朗原本想叫住她的，可是她头也不回的就走到人群里去了。
林佩然拉拉他的胳膊，“快坐下呀。”
方辞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没用，事事都做不好，仿佛一个天生的失败者。
从小学到初中，基本是在一个片区上学，初中的很多人都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可是高中不一样，他们那个片区没有特别好的高中，要去重点高中只能往别的区考，以前玩的好的朋友都没有考在同一所学校，在这里她除了舒朗，其他人都不认识。
她害怕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因为没有信心直面那些陌生的眼光和恶意，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孤立无援，像是一叶在大海中浮浮沉沉的小舟一样。
起先觉得来到这个陌生的片区上学是件很难的事情，可后来舒朗说他也要来这所学校，心里才有了些安慰，可是舒朗和她并不是一个班的，未来也会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不可能总是陪着她，她应该要尝试着自己去适应陌生的环境。
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讲话了，但是没几个人听他在讲什么。百十来号人挤在一个空间，又闷又热。这间报告厅有些年头了，没安空调，只有头顶上的两台大风扇呜呜的吹着，但丝毫不起什么作用。
下午这个点，人本来就容易犯困，何况台上还正催着眠，方辞偷偷打了个哈欠，眼皮不受控制的耷拉下来。
“砰！”
一声巨响让嘈杂的报告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方辞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报告厅的后门被人踹开了！
门口正中央站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前面的那人面无表情的双手插兜，正收回方才抬起的一只脚，想来门就是他踹的。站在后面男生笑嘻嘻的钻出来，冲着讲台上的老师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啊老师，我们开门声音大了些，打扰到您讲话了。”
老师和门口维持秩序的学生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但是终究也没有过于为难他们，只是强调了一下现场纪律，便让他们进来了。
倒是报告厅里在安静了三秒后，议论声比刚才大了一倍。
“这两人谁啊，这么嚣张。”
“前面那个穿白色衣服的我知道！好像是叫贺骁，昱远初中部直升上来的。”
“昱远直升上来的人不都学习很好么，怎么看上去像个小混混。”
“学习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他爸好像还挺有钱的，是个什么老板。”
“他在这一片学区还挺有名的，打架特厉害，把人打进医院了都。”
“何止打架厉害，初中部长得不错的几乎都和他谈过。”
……
报告厅里讨论的热火朝天，可那两人丝毫不在意，旁若无人的走过一排排注视的目光。方辞心想，要是她被这么多人看着，估计非得走成同手同脚了不可。
他们朝方辞这片区域走过来，她坐在靠里面的位子，小小的往外挪了挪，想要看看那个叫贺骁的传说中的人物长什么样，等看清了，她眨了眨眼，不禁的“咦”了一声。
这个声名狼藉，此时此刻臭着一张脸的贺骁，不就是刚才在校门口大树下面的那个神仙少年？
难道这人有个双胞胎弟弟？
他们坐在了方辞前面两排的位置，带着刚才的疑问，方辞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好久。明明连发型和衣服都一样，怎么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她的视线留在了那个少年耳朵后面的一颗小黑痣上，那颗痣小小的，看上去一点都不起眼。
他自己知道他的耳朵后面有这么一颗小痣么，大概是不知道的吧。要是她可以认识他，她想她会告诉这颗痣的主人——你的耳后有一颗小痣哦，不要因为看不见它就忽视它的存在哦。
方辞想的出神，前面的少年猝不及防的转过头来，目光直直的和方辞对上了。也就是那么一两秒，心跳得飞快。
她收回自己呆滞中略带慌乱的眼神，拼命低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诶？今天因为什么事不开心来着？
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像咽下那一口冰凉的水之后消失不见的燥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