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缘起（13）
柏母拭去脸上那半干的泪痕，麻利地将东西收拾好，摇摇晃晃地起身，怎知一回头却看到自家孩子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狗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分明眼色慌张不已，却还是假装镇定地问道。
“娘，这个……也需要还回去吗？”柏川举起紧握在手中的那枚扳指，喉结微微一颤，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难以理解又细思极恐的困惑。
柏母脸色一沉，冷声道：“你不该来这里。”
“娘，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兀自站在冷风里，眼底满是誓不罢休的倔犟，与对峙长者的怯怯。
柏母眯起眼睛，冷厉地凝视着他，“天庭有路不肯往，地狱无门偏自撞。”
“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柏川顿时一惊，满脸的不可置信。
难道是要杀人灭口？
不至于吧？！
他惴惴不安地瞟向灌木丛，试图向顾子珣发出求救信号。
顺着儿子视线看去，柏母瞬间了然，遂面色铁青道：“顾少爷，您是自己出来，还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作为撺掇者怎能继续藏于人后？
顾子珣颇有些尴尬地走出来，“很抱歉，打扰到二位讨论私事了。”
“您才是最想了解烟瓷村发生过什么的人吧？”
柏母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若不是因为他的话，自己的儿子也不会留意这事。
“伯母，我想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呢。”
顾子珣的唇角微微一勾，然笑意却未达眼底。
柏川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身边的少爷，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
“这是俺这代人需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不是你们这代人该了解的。”
顾子珣这一听，立马来了兴致。
这是要进入“我是不会告诉你，我这么做是为了”的桥段了吗？
紧攥拳头的柏母，至始至终都没想对他们怎么样，只是在此刻突然对自己儿子感到有些失望罢了。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眼看着好日子终于要轮到自己享受了，偏偏死去的记忆又被儿子强行复活。
“可你是我娘呀。”柏川声音颤抖地捍卫着自己的知情权。
柏母看着自己的儿子，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软言相劝道：“有很多事，是迫不得已且无能为力的，你莫要多问了。”
柏川深知自己的娘亲最为心软，方才应该是生气便故意放狠话吓唬自己罢了。。
“我那四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真是病死的吗？”
他知道这件事是家里的禁忌，可此时不问恐往后更没有可提的时机了。
“你是要逼死俺吗？”柏母委屈地扯着袖子，将蕴满眼眶的泪一点点吸附而去。
看她痛彻心扉泪断肠，顾子珣实在是不想再为所谓的真相将人逼狠了，自己作为外人遭恨也就罢了，可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子，着实没必要。
尽管，他也很想知道隐藏在背后的真相，便想象征性地劝上几句，然后随缘。
可柏川却觉得，这已经不是为了一场梦专程回来解惑释疑，或是满足好奇心那么简单的事了。
既然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么伤害与心结就在所难免，还不如开诚布公。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娘，就算是有因果报应，你也得让我明白咱家将来遭殃是因为啥呀。”
面对这个不断拿刀刺痛自己的儿子，柏母再也受不了了，直接大吼道：“这都是你爷爷的错，如果他没发现那些马车那些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什么马车什么人？娘，你再说清楚一些。”
拿到真相入场券的柏川瞪大双眼，忍不住走到自己亲娘跟前，双掌紧握着她的手臂，像是在给予重新面对的勇气。
一旁的顾子珣在无人觉察下勾了勾唇角，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我是不会告诉你，我这么做是为了……”的桥段虽迟但到。
“二十八年前，有很多辆载着死人的马车停在村子附近，是你爷爷最先发现的，然后又告诉了其他村民，如果当初他没那么做，这一切灾祸就都不会发生。”
柏母边说着，边直勾勾地望向身后的蚀骨坑，脸白得不成样子，那是可怕的记忆不断攻击着她的脑神经，仿佛穿越回到了过去，再次置身其中。
沉默许久的顾子珣眉头紧锁，并不希望事情的真相与自己的猜测相符，因为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们……对那些死人做了什么？”柏川的手激烈地抖动起来，二姐的话再次于他耳边响起。
柏母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呆滞地轻轻吐出两个字：“吃了。”
“扒下的衣服洗净自己穿，金银首饰脱下自己戴，然后把人煮熟了吃，尸骨……都在这坑底。”她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那段炼狱般的岁月好似还历历在目。
“一层他们，一层……是俺们。”柏母再也抑制不住悲痛和恐惧的心情，眼泪就像闸门挡不住的洪水，湍急地从她眼睛向外涌出。
“……”
柏川终于松开了紧抓柏母的手，虚脱一般地坐在地上喘息粗气，额头上满是细细的冷汗。
他艰难地回头看向顾子珣，两人明明离得不远，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从吃人的环境中活下来的幸存者。
可顾子珣并不认为吃人是最终的真相，因为柏母说的那句“一层他们，一层是俺们”，他猜想其中必有深意。
只是眼下真的不能再继续刺激她了，人对惨痛经历的承受力是有限的，熬过去后会受到人体机制的保护，暂时性地放下过去向前看。
反复逼迫当事人回忆痛苦事件的种种细节，会产生一些思维上的特性，而这些特性反过来会加重痛苦心理，造成恶性循环，日后不仅难以解脱，还会造成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者会做出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等。
所以眼下要做的安抚工作可比挖掘真相困难得多，这就是顾子珣为什么想劝他适可而止的原因。
为人处世切不可急功近利咄咄逼人，凡事都应点到为止，得饶人处且饶人，尤其这还是他自己的娘。
顾子珣走到柏川身边缓缓蹲下，满怀悲悯地望着柏母，轻声道：“这不是你们的错，求存既本能，又何罪之有呢？”
“……”柏母抬头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善良。
二十八年前顾子珣正好出生，当时父母又是做生意的，怎会不知道那几年四处闹饥荒呢？
小时候他读过一首名为《菜人哀》的诗，作者是明末清初诗人屈大均。
菜人，不是“烧菜的人”，而是“当菜的人”，在发生战争和饥荒的年份，老百姓被迫到市场把自己当做肉食卖掉，这种人就叫“菜人”。
而他最忘不了《南村辍耕录·卷九》中，“元惠宗至正年间，大饥，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的这一段。
史书上的寥寥数字，却把人间地狱一词展现的淋漓尽致。
想活，没有错。
泛滥的善良，在那个年代救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到了傍晚，柏母跟他们一同回去，刚进门就往厨房里钻，只因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肿的双眼，把事情闹大，毕竟涉及到自己的儿子。
出去找他们的柏父还没回来，柏川便到厨房去给自己的娘亲打下手，也想借此机会再哄哄她，尽快走出刚才的不愉快。
顾子珣直接进到屋内，走到柏川的爷爷面前，莞尔道：“老爷子，我有些事想当面向您求证一下。”
“啥事？”他心一沉，隐约能猜到。
顾子珣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身后，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咱们关上门再谈吧。”
老爷子眉梢微挑，“还是那枚扳指的事？”
“是。”他倨傲而颀长的身躯立于跟前，给人一种不容置否的压迫感。
“顾少爷，你又何必执着呢？”
“我想了解当年你们把马车上的人吃掉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顾子珣不仅将门关上还顺带插上了门闩，回眸时唇角勾了抹笑，却浅淡得很。
“……”
老爷子沉默了半晌，见实在躲不掉，只得无奈妥协道：“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当时马车上的人……或许就是你说在二十八年前凭空消失的那家人。”
他不禁狡黠一笑。
终于，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