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儿寡母实不易
乘侮大陆，春日渐暖。
东域，朝阳谷外山脚下的一处小村庄外。
一名身形瘦弱的男孩正沿着小溪往村子尽头走去。溪水顺着羊肠小路左弯右绕，一如那春日里的暖风，轻轻旋绕着拂过人的面颊。
绕过这一潺流水，再转过一道弯便到了村庄的末尾。
这里零星坐落着最后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却离着这几家颇有一段距离，像是被孤立在外一般，独自一个、孤零零地坠在村子的最末端。
三面矮小的土胚墙和数根粗壮树枝捆扎在一起的柴扉圈出了一小块院子。院里，一土房茅草屋依着溪水和一颗歪脖子树而建。
这便是男孩儿的家了。
家园虽破旧简陋，却是这世间少有的可为他遮风挡雨之处，就像他的阿娘一样，虽然平日里对他有这样那样的苛刻不满，却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和牵绊。
男孩一只手轻扶在门扉上迟迟不敢推开，心下有些忐忑又有些懊恼。
他今日在集上不但没卖出去东西，还因着一时意气而被人追赶打骂，最后连着那为数不多的织物绣品也给弄丢了。
“那可是阿娘熬了好几夜才赶出来的，这可怎么交待啊……”
他心内嘀咕，又摸了摸揣在衣兜里的钱袋，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
“哎——，这下肯定又要挨罚了。”
男孩的脚趾抠紧了草鞋底，在门口磨蹭了半天，终究还是默默叹了口气，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柴门。
院中一位看上去风韵犹存的妇人正在晾晒着衣物。
她一边哼着不知名的乡村小调，一边利落地将衣物抖开、铺平、晾在绳上，又顺手抹了把脸颊边的汗水。午后微斜的阳光穿过院外的大柳树簌簌照射进来，透过被衣物抖开的细小水珠折散在空中，给她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仔细看去她面色有些苍白，嘴边和眼角有着因常年孤苦生活而烙下的细纹，身材也十分瘦削柔弱。然而，这些岁月留下的无情痕迹却依旧遮不住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
可想而知，这位年轻时定是位远近颇负盛名的美人。
“吱吖——”一声。
女人回过头来。
“哟——，终于知道回来了？我还当你又和李家的小子们混玩儿去了，都舍不得着家了呢。”
妇人一边抖落着衣物，一边絮叨。
“你呀……哎——，整天的不思进取。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就会让我操心！”
男孩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已经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遭。原本要出口的那句“阿娘”就这样生生地被卡回了喉中。
女人看都没看男孩那呆愣样，只自顾自地道：“集赶得怎样，换卖了多少钱？”
“呃……娘……”
他其实并没想好要如何说。
女人侧转身，看着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你没去市集？”
男孩望着阿娘瞬间紧锁起来的眉心，默默地吞咽了口口水，这才鼓足了勇气开了口。
“不是，我去了，但——”。
“你去了？”
女人反而更怀疑了。
“那你干嘛这么支支吾吾的？”
“……”
男孩张口结舌，心中苦恼着，到底要如何说，阿娘才会不大发雷霆。
“这般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的人还当我生的是个闺女！你就不能利索痛快点？”
那妇人最看不得男孩这副拖拉绵软的性子。她不明白，明明自己生的是个男孩，为何这性子却还不如自己这女人爽利。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男孩心想，“总归躲不过去。”
“我去了。”
他咽了口唾沫。
“今天集上人挺多的，我卖了些果子，换了些铜板回来。但是，就是不小心碰到了一帮人。他们……”
他边说着边再次咽了口唾沫。
“他们挨着摊的收租子，不给就打人、砸摊子。我……我旁边那个摊主位老婆婆，她带这个小女孩儿，因为没卖出东西，也没有租子可交，就被那帮混混砸了摊子。他们还要抢她家孙女儿。我，我……”
男孩越说语速愉快，妇人却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心下也越是失望。
他看着阿娘那愈发绷紧的唇角和上下逡巡的眼神，终是一口气囫囵道：“我实在看不过去，就说了句公道话。我本想要去报官，结果被他们给围了，摊子被砸了。货……货也没了。”
“什么？！”
一听到货也没了，女人彻底失去了耐心。
她就像是被突然点着的炮仗一样，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就知道这小子吞吞吐吐的定没好事儿。
“你个小兔崽子！你看看你都干了些啥！”
女人抄起笤帚就要向男孩扫去。
“我不是故意的，阿娘！真的！你没看到那伙人有多可恶，那个老奶奶真的很可怜！”
男孩儿急忙闪身。
“我一时脑热就……”
他一边熟练地躲着，一边不停地解释。
“阿娘，你信我，我真的只是说了句公道话，谁知就惹到了他们。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你没想到！”
女人边追边骂。
“你说说你那个脑子还有甚用？你再看看你那细胳膊细腿！就你这样还想见义勇为？你咋不像你那死鬼老爹一样，也光有胆量没有脑子的去死呢！”
男孩一边四处躲避，一边叫嚣求饶。
“阿娘——，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还有空管别人家的闲事！你怎么不用你那小脑瓜子想想，我们这个月的租子还没交。”
妇人越说越生气。
“你怎么不想想你阿娘！我夜夜挑灯做活，眼睛都要熬瞎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母子二人，一个追一个跑，惹得院里扬起一片尘土。
“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是没看到当时那情况，都没有人帮帮她们，那小女孩儿都要被抢走了！”
“他们抢他们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出门之前我和你怎么说的？”
男孩张了张口，却没敢再多吐出半个字，生怕惹得他阿娘更生气。
“我熬了大半个月做的活计，就指望你今天在大集上能卖好点……多换点，好给你交下半年的学堂钱。你呢？”
“我平时省吃俭用、抠抠搜搜的是为了谁？我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不自量力，也还是咬牙坚持送你去读书，是为的什么？！”
女人似是跑不动了，停下来叉着腰、喘着气儿。
“还不是想你能争气点，别像你那死鬼老爹一样，空有蛮力没有脑子，最后落得个远走他乡，再无生机的下场！你倒好……”
男孩望着阿娘激动得直哆嗦的嘴唇，内心越来越茫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只要有点困难不顺，阿娘都会把爹和他拿出来这样反复地数落。其实他也不是非要上学不可啊。
他这般想着，便就脱口而出了。
“娘！大不了我以后不上学堂了还不行嘛。”
“你说什么？”
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一生凄苦无依。早些年各种势力混战，自家男人凭着一身蛮力，非要去搏个前程。殊不知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这么些年来，她已不再奢望他还会回来，权当他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就是可怜了她的孩儿……但是，不论日子再苦再难她都一直咬牙坚持、拼命攒钱。
她图什么？她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让这唯一的小子能多读点书，长点本事。以后要是再考个功名傍身，她们娘儿俩就不用再在这个地方受苦了。可他倒好。
女人不由得哀怨想到，“我这么些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男孩心下嘀咕。
“莫不是阿娘没听清？索性不如就都说了吧……”
只见他站在那鼓足了勇气，一股脑儿地道：“我说，我不上学了。这样我们熬一熬，没准能把下个月熬过去。我还可以去陈员外家打长工。阿娘，我们总能有办法活下去的。您别一激动就咒我爹行不，他也不一定就……”
“啪！”
一声脆响。
他还没说完那后半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扇得懵住了。只见阿娘嘴巴微张，食指虚点着止不住的上下颤抖，胸口剧烈喘息着来回倒气儿。
“滚!”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阿娘厉声道，“你给我滚！”
这下，他是真的愣住了，一时搞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这样了。
阿娘虽然平日里也经常唠叨啰嗦，说话也难免刻薄，但是几乎不曾真的打过他。相反，她虽然嘴上从来不饶人，但永远都是把好东西先捧着给他的。
“你听见没有？”
女人气得头脑胀痛，一气儿地道，“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男孩手捂着的左半边脸还在微微发烫，右半边脸上一副茫然，那面皮煞白再涨到通红。他其实只是想着帮阿娘多分担一些，她怎么能这样！
“滚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孩抬起眼，视线却一下模糊了。透过模糊的视线，他仿佛看到阿娘的眼睛里蓄着些什么，却又不甚清楚。
下一刻，他紧咬着后槽牙，一转身奔了出去。
茅草屋后的土路上旋起一小段黄尘，男孩转了个弯，迅速不见了踪影。
他这赌气地一跑，就顺着溪水跑出去了小十里地。直到村后山林里的潭水旁才猛地刹住脚，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喘着气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微一抬头，就看见在浓深碧绿的潭水倒影下，自己一边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脸颊正火辣辣的疼。
他猛地掬起捧水，使劲往头脸上浇。清凉的潭水顺着额头、眼睛、鼻尖、脸颊“哗哗”而下，令他刺痛发烫的脸颊和愤怒的内心都缓缓平复下来。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水中摇晃扭曲的倒影，过了好久，才呼地喘出一口气，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这一口气一松，他才发觉刚才怒气上脑跑得急了，现下正腿脚发软、不住颤抖。男孩蓦的一下靠坐在了潭边湿滑的大石旁，呆怔茫然地望着前方。
也不知道就这样发呆了多久，直到西斜的阳光将碧绿潭水和墨绿山林都染上一层薄红，他才惊觉天色要暗了。
“也不知道阿娘的气儿，消没消。”
他想到这儿，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要不要回去？”
他蓦的又摇摇头。
“可是不回去我又能去哪……”
这时他才突然发觉，天地之大，而他从生下来长到现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村子几十里地外的县城。他对别的地方都一无所知，也就知道往返县城和村子的路怎么走。甚至于，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地名还是在学堂里听先生说的。
男孩又望了望山林后绵延起伏的黛色群山。
“听说再往东北，在望不见的重重山岭里有一个大山谷，里面是仙人驻地。也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仙境。”
那留着掌印的左脸露出一丝自嘲。
“想什么呢！”
男孩把那飘远的思绪又拉回来。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也就只是一个小山村上和阿娘相依为命的凡人而已。”
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直道自己胡思乱想。
“阿娘……阿娘应该气儿消了吧。我不回去，她会不会着急出来找我？天眼看着就快黑了，折腾了这么一天柴还没劈呢，晚饭还没着落。”
这么想着，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他确是饿了。
“还是快点回去吧，没准她气儿已经消了。再好好道个歉。不应该顶撞她的。”
他这么想着就拍拍尘土、爬起来往回走，一边走却又一边不住地犯起愁来。
“哎——，可是，之后要怎么办呢？口粮也不多了。不行，我已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这样拖累阿娘了。实在不行就偷着去帮佣，找点活儿干。回去得好好和阿娘说一说才行……”
跑出来的时候不觉得，往回走才发现自己居然一口气跑了挺远。
他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才将将看见村里一户户院里缭绕起的炊烟。这样，再顺着溪流往后走，就能看见一个小转弯，过了小转弯就到家了。
天边夕阳已快完全落下，只留出小半个圆弧映衬在村旁潺潺溪水和连绵稻田的后面。
空中泛着最后一丝红霞，笼罩在远处澄黄的稻田和近处满载烟火气的村庄上，也沾染上了这日间的最后一丝温暖。
它在不停地呼唤着路人们赶紧归家。
男孩看着这阡陌田间感觉自己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他加快了步伐，往家走去。
在他的背后，天边最后一丝红霞就这样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