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维也纳的初雪迟迟降临，雪虽不大，寒风却刺骨。

    此时广场上空旷人稀，空荡寂寥，倒是挺符合他心境的。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晃荡，或走或停，时不时驻足看看空中飘落的雪花，伸出手掌，转瞬即化。像是人短暂生命的浓缩，抓不住，无奈。

    路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他一人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乘最近的航班从纽伦堡到维也纳，像是一场没有任何理由的逃离。

    人生一路顺遂久了的他，终是逃不过一场滑铁卢。

    毫无目的地，他从机场到了这个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音乐大厅。今晚有一场钢琴个人独奏会，他却也没什么兴趣去听。

    不碰烟酒，身为医生很清楚吸烟对自己身体的危害，而酒精虽可短暂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暂时忘却痛苦，却从来无法抹去过去的记忆，让往事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生活下去。

    过去太过顺利，了却烦忧，此刻却连从烦恼中解脱的办法都没有。

    “allesinordnungmitihnen,sir(你还好吗，先生？）”正站在路灯前陷入回忆的他，耳边是流畅清亮的德语，眼前映入一个华人女子的面孔。长长的乌丝发尾挑染着星空蓝，在凛冽的风的吹拂下多了一分飘逸之美，头发别着月光造型的发卡，锁骨上佩戴着一副水钻项链，盈盈折射着月光，身上的晚礼服是深蓝色调，点缀的碎钻将一旁明亮的路灯都比得黯然失色，脚上踏着水晶鞋，却违和地披着一件雪白的呢子大衣御寒，此时一阵风吹来，她有些哆嗦，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脸上妆容精致，姣好的面容夺去人眼中所有色彩。像是刚从舞会上落逃的公主，又像是即将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音乐家。

    还有几个小时钢琴演奏会就要开始了，目前进行正式演奏前的最后一场彩排。她一连弹了几个小时的琴，手微微酸痛，神色也疲惫下来，趁着中场休息，就从音乐大厅中溜出来透口气。却未曾想在异国他乡的广场上遇到一位举止奇怪的华人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没有打伞，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广场的路灯旁良久，雪花落在他头顶和肩头，营造出孤寂唯美的氛围。

    半晌没听到他的回答，她以为他是听不懂德语，便尝试着用汉语重复一遍：“先生，你还好吗？”

    他眼睫闪烁了一下，“schongut,danke（我没事，谢谢。）”

    似是仔细思考了片刻，随后，她递出一张烫金的硬质纸质卡片，“dasisteinekartefureinkonzert（这是一张演奏会门票。）”

    他这时抬头细细打量她的神色，料想她是误会了，以为他是抢不到演奏会门票才会在音乐大厅门前徘徊。

    她如小鹿般澄澈的眼神，却让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鬼使神差地，他接下了这张门票。

    “danke（谢谢。）”

    她勾唇笑笑，表明她现在心情是愉悦的。

    这时，台阶上有人叫她，“eliza,thesecondrehearsalisabouttostart（下半场彩排快开始了。）”

    “isee”她应下，转身，提起裙摆，拾阶而去。只留下一抹抓不住的清香，并不腻味。

    eliza。看着门票上烫金字体的这个英文名字，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金碧辉煌而又复古典雅的大厅内，他坐在人群中，安静地听着这场音乐盛典。

    主题曲名为“良夜”，巨大的显示屏上的艺术体用中英德三种语言缓缓流淌着一句话：“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onot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undwageesnicht,indiesegutenachtzukommen”

    一场慈善音乐会，以狄兰-托马斯的这句名言为开幕主题，演奏会所有收益无偿捐赠给一家致力于改善绝症患者身体健康和生活状态的慈善基金会。

    曲调先低沉后激昂，踏破黑暗，迎来光明。所传达的主旨简单而宏大：生命无常，勇毅前行。珍惜生命，世间美好。

    困扰他许久的医疗事件成为笼罩着他看似璀璨人生的一块重重乌云，此刻像是破晓，有了丝丝希望的光线透进。

    第一个救不回的病人，几乎所有人都说那不是他的过错。可是他不能接受的是，一个生命从自己手中的流逝，自己无能为力，连旁观都显得痛苦无比。

    “donot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

    他曾无数次引用这句话去开解病人，让他们不要放弃最后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这位钢琴家却在用她的曲子告诉人们：热爱生活，无论如何。

    颓丧如此之久，何尝不是在浪费自己的光阴和生命。

    心中的一块重石似乎在一寸寸缓缓下落，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低着头默自释怀地笑笑，再抬头时，那抹身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心中。

    她还是在大厅外初见的那副装扮，褪去了披在肩上的大衣，那抹倩影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闪亮。

    为了营造舞台氛围，聚光灯只微弱地汇聚在她身上，周围是一片星光淡影，沉浸在宇宙的黑暗中。那套星夜晚礼服似点点发光，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在钢琴面前的她是自信从容的，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娴静、优雅、高贵而谦和的气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soremarkable,sofantastic,sobeautiful

    他听见耳边这样的一句评价，认同似地勾了勾唇。

    演奏过程中是安静的，在场的听众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沉浸式地感受着天籁般的琴声，小提琴、大提琴等伴奏乐和谐地配合着，又不喧宾夺主，将主舞台献给那架巨大的白色三角钢琴以及那位出色的钢琴家。

    最后一个琴音落，整个大厅寂静了几秒，之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穿透耳膜直击心灵的震撼，难以用言语形容。

    congratulations

    他在心中为她庆贺。

    她优雅起身，鞠躬，礼貌而得体地笑容，正面的亮相，拥抱她应得的掌声。

    他没有起身，只是一直微笑着注视着台前的那抹身影。在人声鼎沸中，将那轮廓和音容一一刻在心上。

    那晚，他在整座大厅静坐了良久，久到所有灯光熄灭，他默默起身，从侧门离开。摊开手心，轻轻握住维也纳的初雪，心中明澈。

    然后，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回到纽伦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