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灯火阑珊寻不见
司徒客主动走过来已是令张梓槐倍感惊异,他张口就是“梓槐兄”,连姓都省了,更令张梓槐心底一慌。
“啊,司徒兄。”张梓槐拱手作揖,将礼数做尽,也将客气疏离做尽。
司徒客年方十九,还没长开,唇红齿白的,乍一看像个女孩子。他微一蹙眉,道,“梓槐兄不记得我了?”
“呃……”张梓槐面露愧色。
“不怪你,我那时年纪尚幼,随父亲去江南巡查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圣德三十三年的事了。”司徒客道。
圣德三十三年,也就是十年前,司徒客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这能记得就见了鬼了。张梓槐道,“惭愧惭愧,年岁虚晃,许多事记不清了。”
“是这样啊……那真是太遗憾了。观梓槐兄形貌,与当年并无二致,好似岁月永驻一般。不想竟有健忘之症……”司徒客真情实感地为张梓槐叹气唏嘘。
客气一下而已,就被扣了健忘的帽子,这还让人怎么讲话?张梓槐很无语,他决定还是不多做寒暄,单刀直入。“不知司徒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徒客白净的脸上浮上一抹霞红,道,“梓槐兄请。”
他们二人走到一个金龙浮雕柱后面,张梓槐问道,“想问问司徒兄知不知道燕国使团遭遇走水是怎么一回事?”
司徒客闻言皱眉,“梓槐兄问这做什么?”
张梓槐眼珠轻转,说谎道,“我有个朋友,在官驿做杂役,得知走水后,联系不上,我有些担忧。”
司徒客问,“是在官驿,还是在使团?”
张梓槐疑道,“有何差别?”
司徒客答,“如果是官驿的杂工,你大可不必担心,走水的事他们提前都知晓。现阶段可能是为了保密,还不能回家,但过一段时间就正常了。但如果是在使团的,那你还是忘了这个朋友吧……”
“这怎么讲?”张梓槐问。
司徒客面露难色。
张梓槐浓眉一沉,道,“这并不是一件意外对吗?是有人要杀燕国皇子……”
司徒客上前一步捂住张梓槐的嘴,“梓槐兄,慎言!”片刻后他又紧张地收回了手,拢在袖中,低头含眉道,“抱歉,一时,一时……”
张梓槐却欺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究竟是不是太后为了破坏和亲,所以对燕国皇子痛下杀手?”
司徒客面色涨红,小声道,“梓槐兄,你,你太近了……此处说话不便,你若真想知道,我们出宫以后再说,可,可好?”
张梓槐看司徒客窘迫的反应,觉得莫名奇妙,但他愿意透露消息,确是省了很多麻烦,便也不再关注其他。张梓槐后撤一步,行礼道,“大恩难谢。”
司徒客回礼道,“明日午时,请至望春茶社一叙。”
张梓槐点点头,道,“有劳。”
“嗯……客气了。”司徒客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在袖中搓着手。
“可是还有他事?”张梓槐问。
“那,那个……”司徒客扭捏着说,“梓槐兄的文章是极好的,几位先生老迈年高,头眼昏花了情况也是有的。他们讲的你莫往心里去……”
不愧是广受赞誉的少年天才,张口便说名士大儒们老眼昏花,也是足有底气年少轻狂了。张梓槐深感他们不是一路人,便道,“张某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多谢司徒兄宽慰。”
司徒客见张梓槐不领情,手里捏着袖子,颇有委屈的意味,“我,我是真心欣赏梓槐兄……的文章。”
这种时候张梓槐应该也礼尚往来,痛夸司徒客一番,方显得不失礼数。但见对方红着脸,低着头,如小女儿般扭捏的姿态,让张梓槐心生烦躁。他便作揖道,“承蒙厚爱,明日望春茶楼见。”说完,张梓槐便转身走了。背后司徒客怅然地叹了口气。
出了皇宫,几个熟识的考生说一起去吃酒,张梓槐谢绝了,说他刚病了一场,不能吃酒。然后辞别了他人,快步向医馆走去。他既希望孙骁已经走了,他便再无瓜葛和麻烦,同时他又希望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孙骁没走成。他便能再见一面,好好说会儿话,好好道个别。
医馆大门紧闭,门口落了大锁。张梓槐试着叫门,没有人应。他放眼四周,本来在周围的警戒的御林军也不见了。他问街对面的茶摊老板,这些官兵什么时候走的,老板说早就走了,上午就走了。张梓槐抬头看了看太阳,此时太阳已过中天,至少是未时了。孙骁的午时之约,怕是早已赴了。
张梓槐在医馆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回忆了一下孙骁的爽朗笑脸,眯起的凤眼,飞升的颧骨,还有咧出的两排大白牙,画面还清晰着。若此生再不会相见,这张脸还能记得多久?一个月,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兔崽子!”宋弼文看见张梓槐坐在医馆前,远远地喊他,“你在这坐着干嘛?没吃饭吧?你师娘做了一桌菜,就等你们几个考完回来。王仁早回来了,刘术跑去买酒了,就等你,”
张梓槐走过来对宋弼文行礼道,“让先生和夫人久待了。”
“哎!你这丧眉搭眼的。王仁和我说了,题是论农本,你却真的写要怎么种地。呵,你怎么也不想想,那些考官,可有半个真种过地?也就是你脑瓜子直,连拐个弯都不会!”宋弼文说着拍了拍张梓槐头,正好拍到张梓槐的伤口上,他咬着牙忍住没吭声。
宋弼文见张梓槐紧抿着嘴,以为他是不甘心,便继续劝道,“写便写了,反正你是越州唯一的考生,只要不差到人神共愤,怎么也会给你一官半职。依你这性子,有油水的好位置,给你你也坐不稳当,你哪学得会官场的弯弯绕。这样更好,到个没人争没人抢的地方,好好做官,造福一方百姓,也算光耀门楣了。”
张梓槐没有认真听宋弼文在说什么,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想搞清楚孙骁到底走成没走成,究竟有没有安全回家。他见宋弼文终于说完了,便歉疚道,“学生还有些事情,改日再专程拜谢先生,也请转答对夫人和王兄刘兄的歉意,这顿饭就不吃了。”
通常每个寒门考生都或多或少有来自亲戚朋友的资助,是以考完试这段时间,是疯狂请客答谢的时机。出了聘书,还要再答谢一圈。宋弼文对这些人情世故见得多了,理所当然认为张梓槐是有应酬,便不阻拦,表示理解,只嘱咐他少喝点酒。
张梓槐拜别宋弼文后,就向着孙骁的面摊联络点走去。不论什么时候踏进长乐街,满街都拥挤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张梓槐在人群中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面摊。他把整条街来来回回走了两遍,终于确定了面摊不见了的事实。他又想孙骁究竟会去哪儿,铜板里的消息只有时间没有地点,说明地点他本来就知道。如果说他捡到孙骁的地点,正处在孙骁向汇合点前进的路途中呢?张梓槐心中计算着从官驿到小巷的路线,延伸下去会通向何方。张梓槐把可能的几个地点都走了一遍,没有见到任何与孙骁相关的线索。
到此为止了,没有任何能做的了,终于还是没机会再见一面,张梓槐遗憾地长叹一口气。此时天已经全黑,背着清冷的点点星光,张梓槐泄气地回了集贤馆。
“公子,可算等到您了!”一个打扮寒酸的小孩在集贤馆门口,见到张梓槐喜出望外。
“小勇?”张梓槐皱眉。
这孩子叫郭勇,长在怡兰苑,是风尘女子和嫖客的孩子。他母亲难产走了,父亲也不知是谁。怡兰苑的老板见他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一直养着。但一直养着吃白饭也不符合老板见钱眼开的性格,便命他做些杂工还饭钱。如今他虚岁十一,帮花娘们跑腿送信的活儿,尽数都揽在了他的身上。
郭勇来找张梓槐,只可能是授了一个人的意,那人便是怡兰苑的当红花娘,施蕊蕊。
施蕊蕊本名朱靖雪,与张梓槐相识于幼年。其兄朱靖泓是张梓槐的至交好友,两人是越州萧山书院的同窗。朱姓兄妹二人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全家的希望都在颇有读书天赋的哥哥朱靖泓身上。然而,朱靖泓在越州乡试时,因遭人污蔑舞弊,被永久剥夺了科举资格,从此无缘仕途。面对不公,他选择自尽以证清白。他的轻生对他的母亲和妹妹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她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便变卖了家中田产,从越州府到江宁道,再到京城,一路举着血状为朱靖泓鸣冤。
后来经彻查,揪出一整条贿考卖官的利益链,下马涉事官员十余人,并砍了其中两个主犯,所有涉及贿考的考生也全部被剥夺了科举资格。这个案件就是震惊朝野的越州舞弊案,也是今年只剩张梓槐一个越州考生到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的缘起。
说回朱家。朱靖雪等到了她兄长的清白,但她的母亲没有等到,她自己也在为兄平冤的过程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们先是被假状师骗了钱,后来舞弊案东窗事发,她们又险些被人灭口。穷困潦倒,求告无门,又加上母亲病重,朱靖雪无奈一脚踏入了风尘,成为怡兰苑的当红花娘施蕊蕊。而对于老迈病重的朱母,眼看两个孩子,一人蒙冤自尽,一人弃良为娼,终是难敌双重打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她病死在寒冷的京城陋巷。
这件人间惨事,张梓槐和其他几个朱靖雪的朋友一路看来,都十分同情沦落风尘的朱靖雪。在舞弊案落幕,朱靖雪平冤后,他们几个便商议着,想一起凑钱,把朱靖雪从怡兰苑赎出来。但这份心意却被朱靖雪狠狠拒绝了,她说在怡兰苑过得很好,不需要这种多余的“施舍”。
起初张梓槐和他的朋友都认为是接连惨事对朱靖雪打击太大,使她破罐子破摔,放弃自己了,所以轮番劝她。但朱靖雪说了一番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朱靖雪说,她从小听母亲和兄长的话,以为一个人的清誉远比性命重要。但在这个过程中,她亲眼看到兄长面对污名选择自尽,看到母亲为了恢复兄长的名誉,放弃了老家的安适生活,把命赔在困途里。她发现清誉就像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谁都能握着刀柄,来割你的喉咙。这样活着,便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引颈待戮。她说,若她不把清誉当一回事,就算有人拿刀,也伤不到她。这样她的命才算是握在了自己手里。因此,她宁愿舍了良妇的身份,在风尘里过活。
张梓槐的朋友们听到这番狂悖言论,具是骇然,他们说这是大逆不道,朱靖泓一生清流,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张梓槐却没发表评论,他甚至心中对朱靖雪暗生敬佩。就这样,张梓槐的朋友们不再管朱靖雪的事,誓与这背弃清骨,沦丧道德的女子划清界限。只有张梓槐还与朱靖雪维持着联系。
后来,朱靖雪对张梓槐说了实话。她说她在老家失了地,如果从怡兰苑赎出去,她只能去投奔亲戚。以她的情况,她的亲戚只会把她贱嫁出去,拿她挣一笔聘礼钱。而她若留在怡兰苑,怡兰苑的花娘多数大字不识,而她饱读诗书,擅音律,她与其他人相比,有巨大的优势。怡兰苑的老板有意栽培她,让她以后接手生意。并且她也打算拿恩客给的钱,去置办店面,弄些其他生意,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这样,虽然她或许一生都不会成婚,不会有安稳的家庭,但她至少能够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下半生。
张梓槐赞朱靖雪很有志气,支持她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因志气相投,他们便成了朋友,常常有所往来。而奇特的是,这种关系落在旁人眼里,相比较周遭对朱靖雪自甘堕落的评价,他们对张梓槐的评价却很高,说他重情重义,自降身份去帮衬失足少女。同一件事,同样的态度,两人得到的评价截然相左。这或许是因为张梓槐素有善名,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他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