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随我去观月楼吧
曲舒云还想嘲讽两句，忽听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陆远清？你在吗？”
陆远清寻声望去，正好看到向门内探头的洛水寒，与平时挺拔的身形不同，这次她微微弓着腰，莫名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
“呦，你的小情人来了？”曲舒云趁机打趣道。
“闭嘴。”陆远清暗骂。
此时洛水寒也注意到树上陆远清的身影了，她足尖轻点，整个身体顿时腾空而起，灵巧地落在他身旁，原本曲舒云坐的地方。
好险！即使知道曲舒云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踪迹，定会在洛水寒进来之前消失，陆远清还是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你怎么爬这么高？”洛水寒坐在他身旁，歪头看他。
“我上来看风景的。”陆远清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洛水寒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人声鼎沸的盛宴。
“我听陆少爷说你的事了。”
“啊？”陆远清眼神一闪，不知道洛水寒为什么要说这个，他略微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着问道，“那你还……”
还来找我干什么？
这是陆远清难以说出口的后半句。
一般人听说有这种不能修炼的废物，不都是远远躲开的吗？
都是这样的……他落寞的想到，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虽然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但每多一次，他的心都会微微刺痛一次。
凉意由心脏慢慢渗透到指尖，陆远清不敢去看洛水寒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敢低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他将手指交叠在一起，也并没有感到多少温暖。
快说吧，反正再难过，也就是一下子。
“小鬼怎么这么不自信，害怕被你的小情人瞧不起啊……”
率先响起的却是曲舒云幸灾乐祸的声音。她似乎用了传音入密的方法，让声音直接凝成一线，直接在陆远清耳边响起。
与他相隔不远的洛水寒却仿佛一点儿也没听见。
陆远清双眼微眯，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却没法直接出声和曲舒云对骂，只能微微侧过脑袋，嘴唇蠕动着，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怒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也正是如此，陆远清并没有注意到，洛水寒的神情有些异样，她微低着头，两片浅粉色的薄唇抿了又抿：“要不要……”
“你这么在意她，还说不是你的小情人！”
“闭嘴！你真是无可救药！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耳边洛水寒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完全被曲舒云尖利的嘲讽盖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小鬼，说你两句还难为情起来了。”
“你闭嘴！”
洛水寒听不见他们的争吵声，面对陆远清抗拒般侧过脑袋的动作，和微微颤抖的身躯，她理所当然的误会了。
她嗫嚅着，小心翼翼地，更加慎重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要不要……随我去观月楼？”
清风般飘摇的一句话，却像平地一声雷，瞬间盖过了陆远清和曲舒云之间的战火，二人几乎是同时放弃了打嘴仗，齐齐转头，瞪眼望向洛水寒。
“啊……啊？”
陆远清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似的，怎么也无法理解那短短的几个字有什么深刻的用意。
他巨大的反应让洛水寒浑身一紧，她有些担忧自己的话会伤到这个心思敏感的朋友，但来之前她已经想了很久，所以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她不像别人一样伶牙俐齿，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让陆远清安心，她只是木着脸，慢吞吞地再次吐出那几个字。
“要不要随我去观月楼？”
这一次，陆远清是切切实实地听清了，他眼中的惊讶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在陆家的下人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年纪轻轻的陆远清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因为有时候冷漠一点，才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
毕竟大部分笑容的背后都是暗藏玄机的，污蔑、羞辱、嘲讽……反正不太可能是善意。
他就像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一样，他是眼馋没错，但时间长了，他也会自我催眠。
这葡萄是酸的。
他拼命地对每一个向他释放善意的人好，就是因为他迫切地想要别人也对他好，但是……但是……不会吧……为什么别人要对他好呢？为什么……凭什么要对他好呢？
他不值得啊……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边和洛水寒嬉笑着，一边又与她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这样，不管洛水寒是否真心与他相交，他都能毫无负担地享受这一段短暂的温柔。
然而，现在洛水寒却在试图告诉他。
也许……也许……这是一份真正的友情……
陆远清不敢相信，他甚至有些害怕，他的心中警铃大作，理智告诉他不要去相信，可是彷徨的心绪又情难自禁地想要去靠近。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洛水寒，想要从她的脸上侦查到一丝一毫可疑的破绽。
他实质般的目光令对面的少女浑身紧绷，然而，她清浅的目光却始终恒定如一，没有丝毫犹豫退缩，毫不畏惧地回望着陆远清。
“如果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就随我去观月楼吧。”
这个外表有些冷淡的少女，这次却体贴地把借口都替陆远清想好了。
“观月楼不大，但还是能容得下你陆远清的存在。”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有怀疑，有坦然，半晌之后，首先败下阵来的居然是陆远清。
“骗人的吧……开玩笑的吧……”
他的脸上带着不知是自嘲还是窃喜的古怪笑容，慌乱地低下了头，他承认自己失败了，他没有找到半点破绽。
洛水寒……实在是一个非常好读懂的人……
虽然神态有些寡淡，但她的所有心思，几乎都真实地反映在了脸上。
这是一个，木的要命，又体贴的要命的家伙。
如果不是木，又怎么会感受不到陆远清对她的疏离呢？如果不是体贴，又怎么会亲自上门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说这样让我感动的话……”
陆远清紧咬着牙关，他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抖的那么厉害。
他的喉头窒住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若是从前，他或许可以麻木地点头，用一种十分得体的微笑体面地回应对方的好意。
但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人生的大起大落似乎都压缩在了这短短的几天让他一次性品味个遍。
他好像突然得到了很多，被许诺的显赫身份、珍贵功法、前途无量的未来……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但他心知肚明，若不是那头黑龙，只怕曲舒云连看都不会正眼看他一下，他不过是一颗突然有了用处的棋子，难保曲舒云以后不会像现在随手对他好一样，随手将他丢弃。
其实想想也是，自己以前只不过是个眼瞎腿瘸、不能修炼的废物，他又凭什么奢求别人对自己好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洛水寒出现了，这个不懂得拐弯抹角，遣词造句的家伙，用最简单的几个字，一下子击溃了陆远清迷宫般复杂的心理防线。
陆远清将头埋得更低了，他想自己现在一定是眼泪鼻涕横流的难堪模样，他才不想让这副模样被洛水寒看到。
然而洛水寒的察言观色能力似乎是有时效性的，在短暂的显了一下灵之后，就很快的消失了。
于是乎，木头重新上线。
她看到陆远清低下头沉默不语，双肩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这反常的表现让洛水寒顿时慌了神，她忙抓住陆远清的肩膀：“你没事吧？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见陆远清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她又伸手去捞陆远清的脸，想把这只鸵鸟的头从地上挖出来。
众所周知，洛水寒的实力是远超陆远清的，所以哭成一滩烂泥的陆远清显然无法对抗一身“蛮力”的洛水寒。
于是，当洛水寒用双手扳正他的脑袋，将他的脸强行抬起时，就看到了他哭的一塌糊涂的脸。
完了，他好生气，洛水寒这么想到。
“我这么说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啊！不是……我是说……如果陆家人欺负你……对你不好……”
洛水寒本就不善言辞，让她给陆远清解释剑谱容易，解释自己的心意就难上加难了。
一大串话磕磕绊绊地蹦了出来，可说着说着，洛水寒又想起陆远清很重视陆家，他不会觉得我在说陆家坏话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洛水寒绕来绕去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解释这点人情世故可难死她了，她的眼神越来越摇晃，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看着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强迫自己听她说话，到最后说着说着自己没声儿了，陆远清真觉得既感动又好笑，心下一片熨帖。
他的眼泪渐渐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温柔笑意。
经历了刚才的又哭又笑，他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内心一片明朗。
按理说他应该感谢洛水寒，但看着她纠结的样子又实在有趣，陆远清实在是不想打断她，便含笑看着洛水寒，想看她何时能想通。
而洛水寒在自我怀疑了几秒之后，那飘飞的眼神很快就捕捉到了陆远清那张欠揍的笑脸。
沉默地与那双带着坏笑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
洛水寒和陆远清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之间拉进了不少，陆远清也不再避讳，当着洛水寒的面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让你见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平时不是这么容易哭的。”
洛水寒点点头：“其实我平时也不是这么爱看别人哭的。”
无视掉她小小的挖苦，陆远清摆出一副正经地表情，非常认真地说道：“洛姑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为我昨天无礼的言行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说着他深深垂下了头，似乎是要等待洛水寒的审判。
洛水寒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昨天是有点生气……”
听到她这样的话，陆远清的身体忽然紧绷起来，然而接着洛水寒忽然话锋一转。
“可我没想到你在陆家的处境是这样的，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能感受到他们对你的敌意，我自诩是你的朋友，却一直无视你的处境，将自己的善意强加在你头上，令你更加为难，直到今天下午，亲眼见到，我才恍然记起，我到底忽视了什么……”
洛水寒这番话，情真意切，便如一阵微风，吹皱了陆远清沉寂已久的心湖。
陆远清看她的目光愈发柔和，声音也愈发和缓：“洛姑娘，这不怪你，我在陆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洛水寒此时的反应和曲舒云倒是有点像，她轻笑道：“你倒是无所谓。”
她顿了顿，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上：“所以，你的回答是？”
这次，陆远清的反应很平静，他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洛水寒的提议确实非常令人心动，但是此刻他背后还有曲舒云跟着，自己若是真随洛水寒去了观月楼，只怕会给观月楼带来灭顶之灾。
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应该去。
只是这样，自己就又一次辜负了洛水寒的好意，这令陆远清非常过意不去。
然而洛水寒却好像早就料到他的回答会是这样，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或者羞恼的表情。
她微微点了点头：“陆少爷说的对，像你这样倔强的人，哪怕是离开陆家，也不会依附观月楼过活。”
“呃，洛姑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瞧不上观月楼的意思！”陆远清急忙解释道。
“你放心，我没有误会。”
洛水寒抬头看向夜幕中的那一轮朗月。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偌大的夜空中，唯有那一轮明月静静地播撒着清辉。
那清明如水的月光照在洛水寒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
洛水寒的年纪不大，陆远清从侧面看去，能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纤细秀挺的鼻子，浅粉色的薄唇与小巧的下巴，流畅精致的侧颜像猫儿一样稚嫩可爱。
可她那双乌黑清亮的眸子中，却又泛起微微的波动，那是往日不曾流露的，极难为人察觉的忧伤。
“陆远清你知道吗？观月楼是小门小派，没有强大的修士坐镇，也没有灵石秘矿之类的资源，我们观月楼的弟子在外行走，也是到处受人白眼，很多时候，都有人劝我师父，为什么不依附一个大门派呢？”
“那时候，正是观月楼最艰难的时候，很多弟子也脱离了观月楼，我见师父并没有挽留他们，就问师父既然肯放他们走，那为什么不干脆解散观月楼或者投奔一个大门派？”
“我师父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若是往常我问出这样的问题肯定要被她打，可是那一次，她没有打我，只是很平静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失去了枝叶树还能活，但失去了根，树就活不长了。”
洛水寒转过头，目光沉定地看着陆远清：“很多人都理解不了师父和我在坚持什么，但我想，你能理解，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陆远清反复品味着洛水寒的话，沉默良久，最终脸上浮起一抹充满无奈，又如释然解脱般的笑容：“是啊，一样的人，一样的傻……”
观月楼之于洛水寒，陆家之于陆远清，都是一样的重要，他们天生就不是浪迹天涯的浪子，而是心系家乡的游子，若是连家都不要，那便如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浮萍，不久便会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洛水寒垂下眼睛，她的视线正好落在陆远清交叠的手上，他的手上还有一些下午打斗留下的血污。
洛水寒没有多想，从怀里拿出一方白色绣着兰花的手帕，拉过陆远清的手替他细细擦拭起来，陆远清也没动，就这么乖乖地伸着手任由她替自己擦拭。
“我一直想振兴观月楼，我知道这梦想太大，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我有些自不量力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要做。”
“现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所以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洛水寒擦完将沾了血污的手帕放在一旁，她郑重其事地伸出一只手说道：“陆远清，你说你没有朋友，既然这样，就让我当你第一个朋友。”
“我不相信有人天生不能修炼，但我相信以你的意志力，你一定会找到问题的所在，你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修士。”
“记着，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后，你的修炼之路上，有我洛水寒陪你一同前行。”
陆远清怔怔看着她，一时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看似冷淡的少女竟然还有如此高洁傲岸，豪情万丈的一面。
她的一番话几乎瞬间点燃了陆远清的心绪，陆远清没有再多想，而是狠狠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抓住了面前这只纤细的手。
“今后的修行之路，你我同行！”
宛如起誓般，陆远清郑重承诺道。
紧紧交握的手掌，将二人的热量相互传递，这一刻，无关男女，无关利益，有的只是少年少女最纯洁、最稳固的盟誓。
有了这一番话，陆远清的心结几乎尽数解开，他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畏缩不自然，反而变得稳定且柔和。
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不知不觉便聊了许久，洛水寒这时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
陆远清愕然地看着洛水寒将布包解开，拿出里面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全部塞到他的怀里。
洛水寒罕见地冲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都是‘便宜’的灵药，你这次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你又拿昨天的事挖苦我。”虽然这么说着，陆远清却笑得很开心，将那些个小瓷瓶紧紧抱着，宝贝的不得了。
“谢谢。”他眼眶有些微红，笑着说道。
“没关系。”洛水寒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再不回去师姐就要发现了，我先走了啊。”
说着洛水寒便纵身跳下树，回身一边摆手一边向外走去。
“以后来观月楼玩啊！”
“好！我一定会去的！”
陆远清大声喊道，目送着洛水寒离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唉，这点低阶药品就能把你感动成这样？”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曲舒云突然不合时宜地出声，感觉自己的徒弟仿佛要被人拐走了。
“人家在送我东西的时候可不会用匕首抵着我的脖子让我拜她为师。”陆远清斜眼道。
无视掉这句话，曲舒云幽幽地看向洛水寒离去的方向。
“你要是真喜欢，我就把她抓回来。”
“我谢谢你了，大可不必。”陆远清的脸瞬间扭曲了一下，“好了，我要睡了，你要收徒明天请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