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路途刚过半儿的时候雨就已经停了,随着天色渐晚,灰濛濛的穹幕将为数不多的天光压下,沉沉昏昏。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车子驶离大路,拐进了弯弯绕绕的村镇居民区。谢缙驱车,在狭窄又长的巷道中七拐八拐,车灯明亮,耀出丝丝分明的水线,却是又要披着雨前行了。
这地儿实在多水,连呼吸间鼻腔里都是黏黏的潮气。
窗户剩下的缝隙早被林安时关上,他倚着靠背,视线松松掠过被车灯照亮的景致。两边的房屋少有起得高的,青瓦白墙,连地面都是大块的石头,少见泥土,倒合了这烟雨蒙蒙的意境。只是单看那墙根一绺绺铺开的青苔,林安时就撇了撇嘴,深觉此种地方只可远观不可久居。
又行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处和之前那些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的房子前头,谢缙停了车。
林安时轻吁一口,率先下了车。
雨下得不大,落在衣服上也是半天才会洇出一点水渍。倒是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城市里的霓虹绚丽,这里的居民连门头处都不留灯,以至于周遭黑黢黢的,想必是都没有什么夜间走街串巷的习惯。
蓦地离开城市,来到这种幽幽凉凉的寂静之地,反差多少让人有点不习惯。过巷的风一穿,直卷走了人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意,林安时站在车前头,四周看过一遭,缩缩脖子,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
谢缙锁了车门站定,腕子一抖,却是撑起了一把伞。不着痕迹把伞举至林安时头顶,他扬了扬下巴,道:“走吧。”
大门没锁,门槛倒是挺高。入门后依旧是举目无光。
林安时无意识地往谢缙旁边近了近,脚下不停,眼睛还在四处瞄着,举动中透出点强装镇定的无措。谢缙神色缓了又缓,看向林安时的目光似比这南地的雨还要润。
他想了想,温声道:“我夜里看不太清东西,你能扶着我吗?”
林安时睁大眼,只觉这提议来得恰到好处,也顾不得去想其中真假,他伸手环上谢缙撑伞的单边胳膊,含糊应了一声:“行吧。”
直至绕过影壁,方才能在这院中看到一点微弱的光亮。
或许是掌心之下的体温让人安心,即便在看到那豆红幽幽的灯光时,林安时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把那截儿胳膊抱得又紧了些。
谢缙不得不换了另一只手撑伞,只是面上笑容越发柔和。
他停下脚步,温声细语地解释道:“我也不认识这位…「高人」,只是咨询了一下圈里的一些知情人,这是他们推荐来的,说还有点用。”
没有察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林安时的五感此刻都集中在了视觉上,他盯着那簇从窗口透出的红光,点点头,表示理解:“高人都有点古怪,我懂。越怪越牛逼。”
“其实先住一晚,明天早点来是最好的。”谢缙叹了口气。“但是这位行程据说很满,不太好约。所以只能赶着时间来了。”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一路马不停蹄地,披星戴月也要这时候来。
“我懂我懂。”林安时点头,“而且早点解决我们也能松口气,这是好事啊!”
他松开谢缙的胳膊,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看谢缙:“走吧,进去呗?”
谢缙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一声,敛了眸子跟上。直至到了檐下合伞,也没有再说话。
门上挂着张厚厚的帘子,与其说是帘子,倒不如说是棉被更合适。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灰色粗布,里边塞着鼓囊囊的软物,垂在门上,风雨不进。
掀了帘子进屋,那红盈盈光晕的本体才在二人面前显露。
竟然只是普通的白烛。
只不过屋里仅有的两张窗子上都蒙了红布罢了。
堂内没什么杂物摆设,除了两盏盛着蜡烛的灯台,就只剩一张被红布盖着的桌子,桌前的两张高脚板凳,和桌后坐着的一个、闭目养神的布衣老妇人。
听见动静,老妇人慢慢悠悠睁开眼,浊而沉的视线往他们两个人身上巡了一遭,却没有说话。
屋里气氛比外头还诡异。林安时舌头抵着腮帮顶了顶,故作洒然地哈哈一笑,两步走近,率先在一边落了座。
“你好啊婆婆。”
谢缙随之在另一边坐下。
先前隔着点距离还不明显,离近了看才发现,这老妇人的头发都被束成了幼儿小拇指粗细的三股辫,一缕一缕的,发尾用个刻着简约风格五官的小木块坠上。那一张张风格雷同的脸上,哭笑惊怒各不相同,看起来十分诡异。
林安时笑声压在嗓子里,膝盖却顶上了旁边谢缙的大腿。
一种潜意识寻求依靠的动作。
谢缙目光闪了闪,开口道:“我是先前和您预约的人,这会儿拜访多有打扰,见谅。”
那老妇人眼皮耷拉着,面上皮肤松松垮垮,闻言看向谢缙,喉咙里发出一声音节古怪的笑:“我看你不像是来给人下咒的。”
打看清这老妇人的头饰以后,林安时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掰着指头玩儿,只竖了两只耳朵在边儿上听着。听她这么说不由一愣,啧啧称奇。
原来圈里流传的那些腌臜手段是真的有人会用吗,那谢缙说的找相关人士了解,是不是也都是那些,常客之类的?啧,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他这厢胡思乱想,旁边儿谢缙听了老妇人的话,温和地笑了笑:“确实不是。”
老妇人把视线从谢缙脸上挪开,又缓慢地打量了一下林安时,阖上了眼,“咕咕”了两声:“心相寡薄,面相又是个福厚的,有趣。”
谢缙依旧笑得和风细雨,岿然不动,倒是林安时抬起了头:“……嚯。”
他看向谢缙,使了个眼色:这老太太,啥意思?
见他不说话,林安时抿了抿嘴,指着自己问:“婆婆,我呢?”
老妇眼睛都没抬,眼皮耷拉着,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我又不是看相的……”她咳嗽几声,又道,“面相寡薄,偏生里头是个命好的。”
林安时瞪大了眼,借着桌子的遮挡拍了拍谢缙的腿面。
——我靠,这老太太?
谢缙神色不动,径直按住林安时的手,感受着手心递来的温度,他垂眼遮住神情,声线如常:“可解?”
老妇又咕叽叽笑了起来,声音哑,听起来怪异无比。
林安时却没觉着害怕,他抽了两下没抽回手,也就由谢缙抓着,没在这时候生事。他双眼紧紧盯着老妇,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这有什么解的,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留也留不住。”一席话被沙哑的女声缓缓倾吐而出,老妇闭着眼,像睡着了一般。
林安时先是一愣,接着一喜。他想拍拍谢缙,奈何手还被人家攥着,只能用指尖挠挠谢缙腿面,等人家看过来才冲其挑挑眉。
——这意思,是不是说能换回来?
谢缙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被这诡异的环境影响,林安时竟然觉得,谢缙笑得有些温柔。
他心跳差点漏了一拍。
谢缙转首看向老妇:“有原因吗?”
老妇缓缓点头:“造化。”
谢缙又道:“何时能解?”
老妇淡淡道:“静待天意。”
林安时:“……”
怎么一个个都爱这一套?
“能具体点吗?”林安时插嘴,“我知道那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是吧,但是就具体点,一点点就行,总得让我们知道原因才能针对性地采取措施不是?”
“心浮气躁。”老妇人撩起眼皮觑眼林安时,像是自言自语,“笨头笨脑的,偏生一路得人相护,所以说命好啊……”
虽然听不太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心浮气躁笨头笨脑都绝对不是好词,他毫无疑问被损了。林安时闭上了嘴,省得再被下面子。
谢缙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抚,清声启唇道:“如何能够早日解决,可有捷径?”
老妇一哂,暮气沉沉的目光再度扫过两人,古怪笑道:“灵魂的疏远,自然要依靠灵魂的靠近解决。”
灵魂的靠近?
林安时看了看谢缙的侧脸,心里琢磨着这说法。
谢缙却已经站起身来,他在桌上放下一个封着的信封,鼓囊囊的,然后拉着林安时的手转身离去。
“多谢。”
林安时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就被拉着离开了那间诡异的小屋。
厚重的帘子被推开,夜间的凉风吹雨扑面而来,带来一股寒意。
谢缙单手撑开伞举到林安时头顶,拉着人一路往停车处去。
林安时这才察觉到两人拉在一起的手,他愣了愣,瞪大了眼:“你这是干嘛?”
谢缙垂着眼,视线落到二人相牵的手上,轻声发问:“你想早点换回来吗?”
“当然啊。”林安时即答,一脸莫名其妙,“你这不废话吗。”
谢缙点点头,又道:“那就牵着。”
他声音似乎也被这凉夜寒雨浸透,凉丝丝的。又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开口,把猜想一点一点地剖开来,摊开在林安时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疏远无非是内心和身体两种,前者离不开误会和矛盾,后者则是字面意义,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我们之前所想的办法——亲密接触,是有可取之处的。”
林安时听懂了,他长长“哦”了一声,重复道:“就是说,‘灵魂的靠近’是要解除误会、解决矛盾,并且我们继续尝试亲密接触是吧?”
会拒绝吧,会放弃吧。
谢缙敛目,没有说话,他举着的伞往下压了压,心底也沉沉。
但昏昏沉沉的夜色里,林安时双目明亮,灿如星子,照亮了他郁郁不安的心。
“行啊,那就同居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