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戈罗维拉

    睇睇出了乔府的正门，一转身就是维多利亚公园的网球场，红土球场上一群穿着窄短裤、戴着彩色毛巾头箍的男男女女打着网球。

    那女孩子的裤子都极短，虽然里面是裙子外面是裤子，不会走光，但是睇睇是不穿这样的裤子的。

    梁太穿，梁太不拘泥于任何一点能让自己变美的形式，奇装异服也行、满脸打美容针也行，这一点睇睇着实佩服。睇睇想，也许自己到了四、五十岁，也可以。

    梁太有好几件长短款的网球服，但是最长的一条裤子也只到大腿中间，露出一长截子腿和白生生的膝盖。梁太最讨厌的是一件鹅黄鸽子灰的网球服，说料子太薄，穿着露肉。之前给睇睇试过，说要是合适就改了给睇睇穿，可以带她出去打网球，睇睇不穿，怕露出大腿来。

    每次打网球，睇睇都穿一条到脚腕子的窄裤子，大辫子甩在身后，人在前面跑，辫子在后面追。

    梁太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事上这么扭捏？

    睇睇扭身道：我怕痒，那裤子蹭着我的腿。

    梁太指着她的额头道：这事和别的事一样，惯了就好了。

    其他的事睇睇都惯了，就是穿短裤这件事，总是惯不了。

    这一年，睇睇十五岁。

    梁太教睇睇打网球，是为了乔琪乔。

    乔琪乔在交际圈里大放异彩的时候只有不到二十岁，刚刚念华大，也算是混血孩子里有出息的。那一年他老子可算觉得这孩子给他涨脸了，便允许他没事的时候可以开家里那台敞篷车。还给他开了好几次的派对，介绍他认识高门望族的女孩子。

    乔诚爵士是不管孩子是不是结婚的，也不催促，许是因为孩子太多，或者是他更关心自己的事罢。乔家除了七少爷的少奶奶是早年间给定下来的，其他少爷小姐均没有格外安排相亲。

    少爷们有了结婚的对象，愿意结婚就娶进来，无非是府里多了一位的开销，再按正头少奶奶的分例给一份，有了孩子，再多给一份也就是了。只是这乔府的分例甚少，少爷们看不上，更不会为这个特意的娶个媳妇。姑娘小姐们更是没人管，除了之前五姨太的几位小姐算是高嫁了好人家之外，也就是现在九姨太还在为自己生的八小姐物色，当成嫡女一般张罗着。

    其他姑娘是嫁出去就给一份嫁妆，再也与乔家没有关系了，这笔嫁妆说多不多。按说也够买幢小房子，一辈子傍身。但是乔家是消金窟，小姐们见过大世面，一份嫁妆的钱若是哪天恭维得爹爹好气，说不定就能赏下来买件首饰。所以乔家的小姐们宁可尽可能多的赖在娘家，除非能嫁到高门。

    这也导致了这样一种奇观，乔家的少爷们不娶、小姐们不嫁，大家混在一起过日子，一起骗父亲的钱。只要还住在家里，便找机会弄到钱，从这一点上来说，乔家的小姐们厉害无比。据说，年下合府里做衣裳的时候，裁缝们是要十几个人一起来的，不然根本忙不过来，搬运料子、量尺寸、记样子，小姐们必把攒了一年想做的款式都做上一个遍、把明年一整年要用到的料子都买个遍。反正这是按官中的花销，父亲给钱，何乐而不为呢。

    乔诚爵士也多次说，自己看着孩子们，越看越心寒，他们只是慕着他的钱罢。梁太笑他：许是你自己的规矩定的不对，要是小姐出门子你愿意给一大笔嫁妆，那或者分分秒秒都嫁出去了，说不定还能给你带来几位贵婿呢。

    乔诚爵士不是没钱，他是真的小气。房子旧了也不愿意修，花园子里的青苔也不愿意清理，小姐们没有丫头用了便两位合用一个也不愿意新请，让丫头老妈子满腹怨气。但是姨太太熬夜打麻将的时候却可以叫半岛饭店的夜宵来吃，这一顿夜宵的价格也许是一个阿妈一年的工钱了。

    从用钱上来看，乔诚爵士是理智的，但他又是糊涂的，没有规矩。家里的少爷小姐们如果要用钱了，便求一求他，开心的时候他也会允许，这账目便记下了，月底结算即可，没人核对也没人归拢记录是谁用的。这么一来，满府一团乱账，主子、下人各弄各的钱。

    连没娘的十几岁的十小姐都懂这一套，只要求一求父亲，便可以去账房要钱，账房先生但凡问一问，那小姐便道：是爹爹答应的，先生要是存疑，可以去问爹爹。

    谁又会真的去问乔诚爵士呢？即使问了，可能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乔府的账房是最好干的，也是最难干的。好干是因为其实只是个出纳，记账就行，也没人问。难干的是因为账房先生心里担心，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眼看着慢慢的入不敷出，乱花钱的人越来越多，乔诚爵士还是没觉察。

    乔琪乔也不免俗，最会哄父亲的钱用。

    这一年秋天，刚拿到华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便到父亲面前邀功，说自己复习怎样刻苦，又是进学校了需要什么物件。乔诚爵士一高兴，便许他去买了许多衣服、应用之物。乔琪当然是不满意的，这一套话又跑到他的母亲那里，照样说一遍。茉莉夫人也是心疼儿子，恰好茉莉夫人最近的情人是位印尼富商，正是刚刚热恋最爱给女人花钱的时候，便一样给了乔琪一笔钱，叫他去买些自己应用的东西，以备去上学使用。

    于是，这年的秋天，乔琪小小的发了一笔财。

    华大已经开学好几周了，却还是没看到乔琪的身影。他开着汽车，不是在东家参加宴会，就是请西家的小姐去游水，兜里有了钱，这玩乐来得也更快活一些。这一年，乔琪算是真正知道了钱的用处。

    能受到这么多眼光于顶的小姐的喜爱，乔琪自是有他的好处的。有混血血统自不必说，香港本地的小姐是有猎奇思想的，中国男人见惯了，必想找个混血少爷谈谈恋爱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再有，乔琪当然是英俊的，他的英俊不是中国式的，30年代的中国男子即使怎么英俊看着都有一股子乡土气息，脸颊瘪下去。乔琪的脸却极立体，类似美术用品店里卖的大卫的脸庞，连颜色也像，苍白，白到一点血色都没有。大学里的艺术老师叶莲娜小姐说，下次再画写生的时候，不必费力把那米开朗基罗先生造的雕塑搬出来，只要乔琪站在中间便可以了。

    在男人里，乔琪是偏瘦的，个子高高的。乔家的男子整体来说都是偏瘦的，也高，在南方的中国人中是中上水平。但是乔诚爵士的高只是身材的形容词，说乔琪高，不光是说身量，更多的是说他的气场，在女孩子眼中，总是仰视的存在，高高在上，调笑着给你几句施舍似的爱情。

    他对你笑，你便失去了方向；讲几句情话，就忘了分寸；若是再送件礼物，想必就可以跟着他私奔走了。

    有着这样天然的优势，又没有人悉数教导他如何使用这些魅力，乔琪便自由发挥起来，按自己得利的方向去放肆发展了。

    在大学里，乔琪学的是建筑专业，这是一个极苦极难的学科，很多学生每天从早抱着书本读到晚，还得不停的画图、写生，煞费苦心的去应对考试。但是乔琪却读的非常从容，大部分课他是不上的，只捡着他有兴趣的几节去上，比如建筑史、比如艺术赏鉴、比如美术，一个正经的大学，让他上成了戏园子。

    乔琪要去上美术课，不是因为自己多喜欢画画，而是因为美术课的花销最大，可以借着买材料画笔的机会骗钱出来用。上了几节课，画还没画出一副，乔琪便从他老子娘那里骗出了一笔又一笔钱，顺便让艺术老师叶莲娜小姐迷上了自己。

    叶莲娜小姐是俄罗斯人，因为着自己的国家混乱，前些年便跟着父母去到欧洲读书，又辗转来香港教书，也有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男朋友。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她的家世，差一点的，她又看不上人家的条件。大学教师本身是一个比较好的职业，但是在香港这个遍地看钱的地方，教师似乎太清贫，也混不进上层社会的圈子。

    叶莲娜小姐不算是有着出色的外貌，她是典型的俄罗斯相貌，鼻子有一点过于挺拔粗大，第一眼就能看出国籍。但是她的眼睛很美，中国人是长不了这么立体的眼睛的，深邃、蔚蓝，配上自己迷惘的气质，也吸引了一小批男人。再加上蜷长的金棕色长发，披在脑后，更像是俄罗斯油画里的森林女孩。

    乔琪看到叶莲娜小姐的第一天，他正迷着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觉得叶莲娜非常像列宾笔下的女伯爵戈罗维拉。

    第一节课的时候，叶莲娜小姐讲素描基础，乔琪却拿着一支笔，勾勒着一个俄罗斯女孩的45度侧面。叶莲娜小姐走到他旁边，看了看他画的画，道：你这笔法完全不对。

    乔琪天真的歪头看着叶莲娜小姐，得意的笑道：这是心里的样子，画出来不需要笔法，我只是画出我喜欢的样子。

    叶莲娜小姐知道他画的是戈罗维拉，却还是不由分说的爱上了这个油嘴滑舌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