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面绣
人群中，睨儿远远看着亨利赵在盯着她看，她知道自己的作用成了。虽然不知道梁太为什么要她这么招摇，睨儿也大致明白，今日她要美、但不要太超了梁太的风头。
亨利赵是梁太的新宠，只是还不入港，需要人引他一引。
小戏子穿戴着上台去开戏，人群都涌过去看。亨利赵却趁着人少走到睨儿面前来，他中文不如英文流利，但也能简单说清楚，问她：我上次见过你，你不记得了？
睨儿掩面笑道：少爷高视，我们只是小丫头罢了。
亨利赵看着她绣了一半的玉兰，问：你这是苏绣么？
睨儿拿起绷子给他看，道：对，真正的苏州双面绣。
什么叫双面绣？亨利赵问，灰蓝的眸子里闪着光。
睨儿抓着他的手，要他摸这绣品的背面。
亨利赵只感觉到睨儿纤细的手指在春日的傍晚里是冰冷的，没有温度，好像《聊斋》里一到晚上就出来勾引上京赶考学子们的鬼怪，你明知道她们要你的性命，却还是无法拒绝。
睨儿笑道：少爷，你摸花样儿呀？
亨利赵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赶忙摸了摸，发现背面也是有凹凸不平，道：这背面也是有花样儿的么？
睨儿把绣品翻过来，背面居然也是一幅同样的玉兰花。
亨利赵大为感叹，反复摸着，惊讶不已。
睨儿卖弄着给他讲：这双面绣可不是一般绣品，即使是苏州的绣娘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必是得有老手艺人教授才行。你看，这是一块底料，却可绣出两面图样，更有本事的绣娘还能在两面绣出两样花，我娘就行。
亨利赵不知道该惊叹这女孩子的精灵水秀，还是惊叹这双面绣的精湛技艺。
只听着看戏的人不停的叫好，亨利赵问：他们为什么要喊呢？
睨儿笑道：这是看戏的规矩，你觉得好，就要喊出来，不然台上的人怎么知道？
亨利赵道：我原来以为中国人是含蓄的，喜欢也不会讲出来，没想到这么明白清朗，喜欢就要大声喊好。
睨儿道：这叫“叫好”，你等着看，要是再好还有人拿着手绢包着戒指往台上扔呢。
亨利赵点头道：这个我倒知道，打赏戏子们。
睨儿问他：你知道今天这出戏叫什么么？
亨利赵摇摇头，只是看着两个人咿咿呀呀唱了好久，似是缠绵、更像推脱。
睨儿道：这叫凤仪亭，那个耳上插红花头顶有两根银色长须子的是个英雄，戴着华冠的美女是他的母亲。
亨利赵叹道：怎么？难道他们不是情人么？
睨儿笑道：是母子、也是情人。
亨利赵这次是真的惊讶到了，怔住半天没有说话。
睨儿用纤指点他的额头道：你想那“叫好”的人，喜欢，就讲出来。
亨利赵正感叹中国人的浪漫原来这么开化，睨儿却带着睇睇转身回屋去了。留下亨利赵在玉兰树下怅然所失。
睨儿从窗户的角落看出去，梁太扭捏着走来，伸手搭在亨利赵的胳膊上，带着他去看戏喝茶，两人聊了一整出的凤仪亭。
晚上，客人散去，睨儿带着睇睇和小丫头子们收拾园子。梁太送完客回来，心情大好，叫睨儿：睨儿，你别收拾了，这里交给蝶儿，你来陪我吃粥。
睨儿答应着去了，睇睇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去，睨儿小声喊她，睇睇忙放下手里的檀香，跟着她俩进屋去了。
小丫头子上了清粥小菜，晚上梁太不怎么吃东西，只是今天待客没怎么吃饭，垫吧一口也就完了。梁太高兴，叫睨儿和睇睇坐在下首陪她喝粥，两人不敢坐，站着相陪。
梁太自顾自说：今天睨儿你真给我涨脸啊，乔诚爵士、赵老爷都说你一鸣惊人呢。
睨儿放下碗，惶恐谢道：都是少奶栽培，不然我们怎么能有这机会。
梁太抬手示意她接着吃粥，不用客气，道：那亨利赵也约了明天来看你那玉兰花的绣品。说了一半，沉吟了一下，道：明天你就别出来见客了，歇歇吧。
睨儿点头答是。
晚上，梁太早早睡了，满脸春色。
睨儿坐在灯下绣那玉兰，睇睇问：姐姐，怎么还在绣这玉兰啊？
睨儿道：你没听，明天亨利赵要来看这绣品呢，若是和今天一样，那不是白来一躺。
睇睇凑过来道：姐姐，你今天真美，咱们这衣服也真漂亮，和蝶儿姐姐她们的衣服都不一样。
睨儿苦笑道：咱俩就是个招牌，你还小，不懂。
睇睇问：什么招牌？
睨儿问她：你去过那九龙的百货公司么？你看那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的手绢、围巾、首饰是不是都又便宜又漂亮。
睇睇想了想，她没去过几次百货公司，不过有一次替妈妈去取主人家定的鞋子，在百货公司门口站了好久。现在想来，确实门口摆的东西都是招人看顾的，很多人都被橱窗的商品吸引，才走进百货公司里。想到这里，睇睇道：那是骗人吧，舅母说百货公司里的东西都贵，橱窗里挂着的很多都买不到的。
睨儿苦笑道：对啊，我们就是那买不着的摆设。
睇睇不懂，摇了摇头。
睨儿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还小，你现在就开心的过活，能学点东西最好，不行也落了过几年好日子，就行了。
睇睇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少奶对咱们甚好，姐姐对我也好。不过那亨利赵是不是喜欢姐姐呀？我看他今天摸着姐姐的手不放开。
睨儿嘬起嘴唇嘘道：这话可不敢说，谁也不会喜欢咱们，你看咱们就像这双面绣，正面精细顺滑，背面也是光滑的，但是这一层比对面那层厚一点，你知道为什么么？
睇睇仔细看了看，果然背面比正面的花纹要厚，便摇头道：不知道，姐姐告诉我为什么？
睨儿悲伤的看着双面绣，道：因为背面光滑的绣花里包着所有的破绽，所以必定会厚一些。
说着，睨儿道：乖妹妹，咱们睡觉吧，明儿个亨利赵少爷还要来拜访，估计上午又是不得安宁。
睇睇道：姐姐，你的玉兰还没绣完呢？
睨儿刮了她的鼻子，道：绣完了那亨利赵就没理由再来了，明天来看，这样就行了。
睇睇不懂，但是小小的身体里埋下了这种种思绪。
第二天，睨儿没有出来迎客，睇睇拿着绣了一半的玉兰给亨利赵和梁太看，道：睨儿姐姐昨天着了风寒，没来得及绣好。
梁太假装惊慌道：哎呦，那赶紧找大夫来看一下，可亏对了亨利赵特地来看她的绣品，只能下一回了。
亨利赵听说睨儿病了，不好张罗着见面，也不好就这么走了。恰逢着梁太又邀他看自己的国画收藏，两人便一起到收藏室去了。这一去就是半日，睇睇去送茶时候，就看到两人挨着坐在大条案边，梁太伸手画着泼墨的山水，亨利赵在一旁鼓掌。
第三次亨利赵再来的时候已经不提睨儿了，只是来给梁太送她上次说想要吃的榴莲，两人配着咖啡吃得满屋臭味。小丫头子都不敢进去，只有睇睇在屋里伺候。
睨儿的双面玉兰花绣好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梁太看了称赞不已，找人把这副绣品镶嵌在一个两面玻璃的镜框里，却没有摆出来，也没有给亨利赵送去，只是收藏在柜子里。然后就出去和亨利赵看电影去了，赵家的车子就在门口等着梁太，亨利赵没进来，守在门口绅士的等着梁太出去。现下两人正打的火热，一个礼拜有二、三天一起出去，有时候和赵老爷一起，大部分时候就是她们两人。
送走梁太，睇睇好像懂了，睨儿和自己，就像那挂在酒馆门口的红底子黄牙子的酒幌子，大书：“美酒女儿红”，可等客人闻着香味摸进门去，店里却只有陈酿的高粱酒。
睇睇心里有一点怨恨，却看着睨儿很开心的晾衣服。
她走到睨儿身边，恨恨的说：姐姐不恨梁太么？
睨儿笑道：这有什么可怨恨的？少奶对你还不好么？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打进梁府你这小丫头都做了十几件衣服了吧？还教你英文、着你写字、送你首饰，赏你同桌吃饭。
睇睇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是迟疑道：可是我总觉得少奶她抢了姐姐的。
睨儿笑道：你可别这么想，咱们不做工不吃苦，就是帮着少奶做点事，没什么的。我现在只盼自己能有多一点的用处，这样才能在这里常久的呆下去，你也是。
睇睇摇摇头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却知道，这里虽好，却不是自己的终身所靠。
亨利赵的好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再上门少奶就不见了，说是怕赵老爷怪罪。
这情形睇睇也见惯了。
梁太的裙下之臣分两种：一种是乔诚爵士、赵老爷、司徒协先生这类的，有钱或是有权，梁太会和他们保持长期的关系，但是他们不会互相吃醋，这方面平衡的很好。另一种就是像亨利赵、之前的华大学生这类，年纪轻、长的好，大部分没钱也没权势，梁太也喜欢，但凡听话，梁太愿意给他们花钱，甚至送他们宅子和车，但是只要闹着吃醋了，梁太便不和他们一处了。
现在看来，亨利赵怕是争风吃醋了，惹梁太不开心，他就不再是梁太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