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倾心相许
许是将明的话起了些作用,片刻后,巳湮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叹了口气,又道:“可我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大祭司之名,是天机宫给予我的身份,可我究竟是何人、从何处来、为什么我与你们都不一样,这些问题我都尚未找到答案。”
将明见她重新振作起来,也放心不少。
他说:“巳湮,我们或许可在某段路上,甚至终其一生去找寻一个答案,但你须明白,我们无需只为了这个答案而活。”
“脚下之路、途中之景、同行之人,也皆是你要去留心、去珍惜的。”
……
“……多谢师父,我会再想想的。”许久后,巳湮低声说道。
此时,天机宫后院的客房内,息衍与宿尤正打量着现下所处的客房。
杉木为柱,檀木作地,右侧是卧房,可供休憩。左侧小室后临着一大扇轩窗,窗前是坐塌茶几,窗外是云烟山林,视野极佳。整间房屋的布局宽敞大方,甚是清雅闲适。
“两位公子,窗外是秀鸣山悬崖,开窗时还请当心。”弟子在门口介绍道,“隔壁还有一间,与此处格局相同,二位公子可自行挑选。”
宿尤转了一圈儿,又闻弟子之言,不住地点头:“甚好甚好,多谢了!”
息衍也轻笑颔首:“劳烦了,你自去忙,我二人自行安置即可。”
弟子见此也就不再多留:“那二位自便,我先告退了。”
……
待弟子离去,宿尤眼神一瞟,蹦跶到息衍身侧:“这天机宫,甚是玄妙哦!”
息衍偏头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后,才抬步走上那窗前的坐塌:“人界第一宫,自然玄妙。”
宿尤想想,也确实如此,总不能浪得虚名。
“那位将明先生,应也是个高人,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却又似什么都明白。”他又说,“我觉得,他看出你我的来历了。”
“毕竟是巳湮的师父,自然非寻常人族可比。”息衍摸了摸茶壶,是温热的,便倒了杯茶,“你看他如今闲散和善,却别忘了,他身担这天机宫宫主之职,又是先任大祭司。”
宿尤也跟着坐上来,只是与息衍的端正盘坐不同,而是半支着一条腿,时不时还抖两下。
“你这话倒也说得通。天机宫存世千年,这么大点地方,威望民意却抵得上半数皇室朝堂,不仅是大承开国宗派,且延续数代帝王,没点真本事还真不行。”
“我曾听义父与丰褚商讨人界事宜时,说起过这位将明大祭司,”息衍深沉一笑,又抛出一枚平地惊雷,“说他是人族最近地仙之境的人。”
宿尤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
地仙啊……
人族修成地仙,那可是万年也难有一个!
然而随即他又想到:“那巳湮呢?”
“她……”息衍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要么天生地仙之境,要么她身上还藏着别的玄机。
只是这话,暂不必说与宿尤。
二人正聊着,门外又来了个弟子:“二位公子,饭食已经备好,若收拾妥当,可随我前往归雁宫用餐。”
息衍:“走吧。”
归雁宫内,两人到时,其他人皆已就坐。
将明坐上首,下首左侧是巳湮,右侧次座是楼存楼善。
二人看只剩巳湮左手边与对面各一张空席,不需多做思索便做好了决定,息衍在巳湮身旁落座,宿尤则朝着另一张空席走去。
将明与巳湮见此,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天机宫许久不曾有客来了。”将明举起手中的杯盏,“如今,先有楼存楼善拜入天机宫,又有两位公子前来,我便以茶代酒,敬四位了。”
息衍宿尤应言皆端茶起身,楼存见此,也忙拉起只顾盯着对面息衍看的楼善站起身来。
“先生客气了!”
大大小小四人一同敬向将明,饮下茶水。
简单的寒暄开场过后,几人便用起饭来。
宿尤与楼存楼善挨着,一边吃一边逗两个孩子,时不时发出一串笑声,倒是格外开心。
将明与息衍说起这天下风光、风土人情,亦是言笑晏晏。
只是……
息衍再一次看向巳湮,不知为何,她的兴致始终不高。
莫非是方才与将明私谈,不甚愉快?
他心中愈发困惑,不知不觉眉间也覆上了一层担忧。转头又被将明的话喊回神,心不在焉地笑着与他闲谈。
而这一切,自然也被将明尽收眼底。
将明看着眼前与自己侃侃而谈,眸光却总是瞟向巳湮的年轻男子,唇边笑意愈盛。
他就说嘛,自己的徒儿怎会是情思空许呢!
“息衍公子,方才与你相谈甚欢,如今天色尚早,可否陪我再闲谈片刻?”
一饭终了,将明喊住正要跟上巳湮的息衍。
息衍顿足,看看将明,又看看渐渐走远的巳湮,并不是很想答应他。
将明忍俊不禁:“放心,你我聊一聊巳湮。”
“……好吧。”息衍倒是有些疑惑,思量一二便也应下了。
……
出了归雁宫,将明领着息衍缓步漫行。
“先生,要与我聊巳湮的什么?”
走了好一会儿,息衍看着面前面闲庭信步、似是忘了身后还有自己的将明有些着急,忍不住问道。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公子心中,对巳湮如何?”
息衍脚下一顿,天边优哉游哉的飞鸟云霞仿佛也停住了。
“先生这话……”
将明停步,浅笑着回首:“如何?”
息衍一时有些分不清,他这句“如何”是问他的话如何,还是追问自己对巳湮如何。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转瞬,等到飞鸟和流云重新游动起来,他已选定了其中一个问题。
“息衍心中,对巳湮自是倾心难自已。”
显然,年轻人的坦率取悦了将明,他笑得更深,转身继续朝前走。
“如何倾心?”
“初见巳湮时,我以为她清冷孤傲,不屑与人共处。但后来……”他想起在樨州城古刹中对坐论道的几日光景,“才知她并非那等倨傲。”
“她表面刚强,看似拒人千里,但实则心性豁达仁恕,至纯至柔。”
“她身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通透包容。”
这种通透包容,便是阅尽生死的冥界众人也不曾拥有。
因为他们的包容,来自对世事人情的阅尽千帆、作壁上观,而巳湮的包容却是一种尊重,是设身处地的理解与体谅。
还有对待生灵万物一视同仁的达观。
他的话说完,将明却并未接过,而是话题一转。
“我将巳湮带回天机宫那日,云京响了一夜的惊雷。”
他至今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不禁嗤笑出声:“从山下回来时,我全身漆黑,狼狈不堪,门外的弟子险些没认出我来。”
息衍想了想那副情形,也是抿唇轻笑。
“你应当也知晓,她周身带有雷电,任何活物碰到她皆会被这雷电之力击伤。”
息衍颔首:“知晓。”
“天机宫大点儿的弟子几乎人人都被她伤过,也因此,她自小的衣食起居皆只能自己动手。”
“她十分喜爱飞禽走兽,可惜每每情不自禁的抚摸和靠近都会让它们轻伤重死。”
“她幼年时,我曾带她下山,她本来极为开心,途中却碰上几个稚童围射一只小雀儿。巳湮上前喝止他们,那几个稚童却在推搡她时受伤昏倒。而那只受伤的雀儿,本应是出于感恩,想飞到巳湮肩上与她亲昵……却也因雷电之力,立时死去。”
“自此,她便学会了与所有的人和活物保持距离,性情也愈发冷漠寡言。”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九重楼前。
将明复又转身,看着远处。
“那座孤峰,看到了吗?”
息衍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群山包围间,可见一座挺峭而立的山峰,四下皆是悬崖,峰顶有一座不大的宫殿。
“那里本是天机宫先任宫主建造的闭关之所。”将明说。
“如今,是巳湮的起居之处。”
息衍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宫殿,心中骤然一痛,万般情绪陡然涌上心头,令他酸涩不已,久久难言。
云磬殿内,巳湮悄然落地,步履轻盈地走进后殿。
一番梳洗后,她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出来,却在看见殿中之人时倏地顿住。
“你为何在这里?”
息衍闻言转过身来,目光温柔且郑重。
“有些话,我想与你聊聊。”
细长的手指倏地捏住身侧的衣襟,她按捺着心中的铮鸣,强装镇定:“什么话?”
他却转身环视了一圈,最后指着殿侧敞开的轩台,说:“坐那聊如何?”
巳湮看着他,没有说话。
息衍轻轻一笑,径自走了过去。
许是因为今日与师父的谈话,此时巳湮看着他从容自若的背影,心中有些无措。
过了片刻,她还是过去,在唯一一个蒲垫上坐下。
息衍看看她,又回头看向殿内,伸手隔空又取来一个蒲垫,放在了茶几另一侧。
两人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山林云烟,沉默良久。
……
“方才,你师父与我聊了会儿。”
许久后,这沉默终于被打破,息衍说。
“……师父与你颇为投缘。”
“投缘吗?”他摇头笑了,“若说聊的是你,倒确实投缘。”
巳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不曾想却被抓了个正着。
“还记得樨州城外的那座古刹吗?”他突然将话题扯远。
“……”巳湮一怔,“记得。”
“当时我便想,你看起来也与我差不多大,怎的阅历感悟倒像是个活了百八十年的老人呢?”
笑意在息衍脸上浮现,俄而又隐去。
“那时,我也正处于困惑中。义父说,我在冥界看了太多生死执罔,以致于钻了牛角尖,对世事人情缺少豁达兼爱之心,便以灵愿笺遣我走五界看人世。”
“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到底何为豁达兼爱?”
“此生可贵,蹉跎于爱恨执念何等可惜,为何世人却总是前仆后继?如此荒废,让我如何豁达兼爱?”
“直到后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答案……”
他再次沉默,直到过了很久被空中一声鹤唳惊醒,才继续道:“……我想,应是那时便有些不同了。”
巳湮手指忽地一颤,迅速抓住袖子,还是不够,便将两手紧紧攥在一起。
身侧之人仍在说着:“这一路走来,从琢州到朔州,从妖界到幽界,我分辨不清是哪些时候让你在我心中扎根更深,但却明白,这番心情已经根深入骨,参天成荫。”
巳湮仍是沉默,抑或说,她在强逼着自己沉默。
“最初发觉时,我本不愿面对这份情意,因为我的狭隘与浅薄,卑怯与懦弱,但每每挣扎推拒,心中又总有酸涩不舍。”
“于是,我只能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我本想着,你心性淡然,利落独行,此生我恐怕得不到些许回应了……”
“不过啊,”他突然笑了,“方才与你师父聊过后我发现了一件事。原来——”
他看向她,她也抬头。
四目相对间,两人像是越过了天地之界,在浩渺的光阴洪泽里,只一眼便看到彼此,灵犀相通。
“我并非一厢情愿。”
“巳湮,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