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意见相左
听了空一赤的话,息衍挑眉,露出一丝讥讽。
“理由呢?”他问。
空一赤沉默着回看向大海,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闪过。
从小到大的不见天日,父母姑姑相继被害,她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逃亡,更在途中丢了双眼……
“……算是感谢,和补偿吧。”她说。
“叛乱发生后,我曾丧失了所有希望与斗志,并以为自己的颓废与自暴自弃理所应当。直至来到人界,遇到成遇。”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渺小平凡,却多灾多难,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我自惭形秽。”
“我每日与他出海捕鱼、进城贩鱼,看他面对各色各样的苦难与鄙夷依然笑得那般快乐。他还会用卖鱼的钱,给我买许多东西。”
“这段日子虽平淡无奇,却比过去几百年的时光都让我踏实……若是可以,我多想就在这里,和他度过一生。”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虚幻而美好,似乎看到了那个木屋小院里,两人彼此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偕到老的情景……
而幻想终会消散,面前仍是那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
“我当初突然闯入他的人生,为他平添了诸多麻烦,如今又要不负责任地离开,重新留他一人在此。这两个请求,便当做是我为自己,求个心安吧。”
“……我答应你。”
许久后,息衍应下了她的请求。
听到这话,她才算如释重负。双手交叠高高举起,又反掌手心向外贴在额际,她肃穆且郑重地以幽族最高礼节向着息衍跪拜下去。
“幽界空一赤,拜谢息衍少主!”
……
在她离开前,巳湮又上前两步,来到了她面前。
这样面对面,巳湮才发现原来她恢复了目力的瞳仁并非全然的纯白,而是跃动着一簇极其细微的淡蓝碎晶。
“此前,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如今既然诸事皆了,这个问题我想再问一遍。”巳湮说。
“我,可否一探你的灵脉血气?”
巳湮注视空一赤的同时,空一赤也回看着她。
其实,从那晚在城中缠斗,她便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子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意。虽然两人依旧陌生,但这种亲近像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无缘无故,不受控制。
既然如此——
“好。”她答。
得到允许的巳湮看向空一赤的心口处。如今咫尺相对,她更加明显地感觉到那股力量正是从那颗“焜凤心”中传出。
她抬起手,虚指在空一赤心口处。
微弱的雷电从指尖发出,像一条慵懒的丝线慢慢伸入空一赤的心口。与此同时,她闭上双眼,幻境以熟悉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这次,似是在一片洪荒大潮之中。
汹涌的潮水弥漫,一片汪洋不见边际。而这汪洋中,有一隅荒凉泥泞的汀渚。
汀渚不大,却是凶兽们都在觊觎的落脚之地,为此,它们厮杀不断。有不敌的,要么落入大潮中,被奔腾的潮水瞬间淹没,要么趁着还有一丝气力匆匆飞走,寻找别的落脚地。
而在这些缠斗的凶兽中,巳湮看到一点亮眼的红色,是一只鸟。
那鸟体型弱小,因此也成为了众凶兽窥伺的对象。可它却是个不可貌相、十分难缠的小家伙。纵然身上的羽毛已被凶兽挠秃了不少,甚至还有道道伤痕裸露,却依旧不肯认输。
巳湮感觉自己从半空落到了那鸟儿身前。
周遭汹涌的潮水自觉避开,蜂拥的凶兽也都纷纷逃离。
只有那红色的鸟儿,似是既胆怯,又不舍得脚下这块自己拼死捍卫的置锥之地,低垂着头不肯离开,也不敢看自己。
“天地之中,合该有更多似尔这般坚韧不屈之生灵。”
巳湮听到自己这般说道,而后又伸出手,将磅礴的雷电之力从掌心注入这朱鸟体内。
“今日,吾以雷电之力启尔灵识,赐名‘焜凤’,以火为属,居穹芜海,司薪火相传之责。”
随着雷电之力注入体内,那鸟的模样开始变化。
弱小的鸟身一点点变大,红色的羽毛更加夺目,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接着是头顶的冠羽,变成了一簇高高燃起的火苗,原本稀疏的尾翎也越来越长……
待一切变化终止,它已通体如火,而羽尖、尾尖和头顶的火冠,则又呈现荧荧蓝辉。
焜凤张起已然大到足以遮蔽整个汀渚的双翼,呼呼扇了几下,随后振翅而起,在半空中不断盘旋,声声鸣叫清亮悦耳,回荡在大潮之上。
……
看着拖着红尾的黑色身影消失在天海一线处,三人转身向那小木屋走去。
“你当真要抹去他对凤子的记忆吗?”路上,巳湮问息衍。
“自然。”
“为何?”巳湮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息衍脚步骤停,奇怪地看向她,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为何”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普通人族与一个幽女有一段情,并非什么好事。更何况如今幽女已经离开,此生更是绝不可能再回来,难不成任由他带着这段记忆生活?”
息衍说完便要转身继续走,巳湮的话却又拦住了他:“可是,让他抱着这段记忆继续生活,又有何不妥?”
他喟叹着摇摇头,边走边解释:“若他自己能放下,倒也无妨,但若始终无法忘怀,他便会十分痛苦。”
“在冥界,有太多抱着执念和一丁半点的回忆,痛苦熬过一生的人。他们有的贪恋一段转瞬即逝的露水情缘,有的是不舍曾经的荣华富贵,更有人为了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执著一生。”
“巳湮,过度留恋不可能再延续的美好,只会让人沉溺于过去,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你明白吗?”
“可我不认为保留记忆就一定痛苦。”巳湮蹙眉辩解,“若这段日子对他而言弥足珍贵,那么抱着这样一段记忆,又怎能说是痛苦呢?”
“或许,反而是他往后余生的慰藉呢?”
“慰藉?不见得吧。”他冷笑一声。
“冥界里整日徘徊不去的亡魂何其多,几乎每个都是因执恋于过往。现下,只消将这少年的记忆抹去,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便可重新回到原本的轨迹上,这世间执迷之人便也少一个。”
巳湮对他的执拗有些气恼:“可你又凭什么按自己的经验断定,他日后必定痛苦?”
“抹去记忆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你能抹去他一人的记忆,又能抹去所有迷惘之人的记忆吗?”
耐心告罄,息衍闭了闭眼,压住内心的躁意。
“所以,你现下与我说这么多,是不同意我抹去他的记忆?”
四目相对,巳湮看着他,语气坚决:“是,我不同意。”
“至少,你不该擅自决定他记忆的去留。”
息衍:“你不同意无妨。抹去记忆的人是我,被抹去记忆的人是他,你的想法,不重要。”
巳湮:“你!”
她站在原地,看着息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目光越来越冷。
冥界行事或许有冥界自己的章程,可今日这般,却着实让巳湮气愤不过。最后,她压着怒意,索性一甩袖子,转身化作一道电光不见了踪影。
息衍顿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双手背在身后攥成了拳,紧绷的下颌透露着他强忍的怒气。
而从两人开始出现分歧便躲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宿尤,此时终于蹦了出来。
他从息衍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看着巳湮离开的方向一脸幸灾乐祸:“哟,你俩竟然吵起来了,真是稀奇!”
息衍没搭理他,“哼”地一声继续向小木屋走去。
夜色完全暗下来时,二人再度回到了院中,便见巳湮正一个人坐在亭下的石桌上。
宿尤挑眉看向息衍,眼睛滴溜溜一转,先是蹑手蹑脚,而后迈着碎步一溜烟闪进了屋里。
徒留息衍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他迟疑了几番,还是走了过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在巳湮对面坐下。
“还气呢?”他梗着嗓子问。
巳湮看都没看他一眼。
一句话掉在地上,气氛有些冷掉。他又咳了声,给两人各倒了杯茶。
“其实,日后你若去冥界看看,便知我说的不假了。保留这段记忆对他当真没有好处,忘却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正途……”息衍深觉自己此时很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
巳湮冷冷的眼神飞来:“所以,你当真将他的记忆抹掉了?”
“……自然。”说完眼神却有些闪躲。
“他也同意?”巳湮忍着气又问。
这个嘛……息衍更加心虚,默默端起杯盏,给视线找个着落点。
巳湮登时拧眉,却仍强压着声音:“你没问他?!”
他眉心一跳,仍是不作声。
“啪!”
一声脆响从石桌另一侧传来,天青色茶杯裂开,茶水也撒了出来。巳湮利落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息衍看看桌上蔓延的茶水,又看向她冰冷绝然的背影,有些……懵。
这么,生气吗?
然而还有更气的。
没过一会儿,屋内又传来宿尤急急忙忙的声音:“巳湮你要去哪?”
随即就见她拎着初来螺碧城那日逛街带回的小包裹走了出来。
“回家!”
冷冷撂下两个字,一道电光射出,她已不见了踪影。
“你——”息衍赶紧起身就要上前拦她,却还是晚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