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岛心之树
“如何？”宿尤伸手扶起他，一边问。
“在林子里。”他目光未动，仍盯着那片树林。
“那就走吧。”
宿尤抬脚就要进去，却被息衍一把拽住。
“这林子有古怪。”
他说：“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
两人面面相觑，凝神静听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没什么动静啊？”宿尤一脸疑惑。
巳湮侧耳又听了会儿，终于在一片死寂中，渐渐品出些不对。
“……这里，确实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连该有的鸟鸣和树叶的声音，也没有。”
如此大片的树林，竟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一丝一毫……
“你是指这个？”
息衍点头，弯腰从地上捡了颗石子。
随即，他将石子朝树林的枝叶间丢出，又以法术将其定在半空，而石子仍在飞速转动，带起微弱的风声。
下一瞬，三人神色俱变。
原本静谧祥和的树林，靠近石子的那几棵树的枝叶竟猛地伸长，眨眼间便将那石子包裹了起来！
片刻之后，枝叶又重新缩回……而半空中的石子，却已了无踪迹。
“这——”
宿尤震惊地看向息衍：“傀树？”
“应当没错。”他沉声道。
巳湮困惑地向两人看去。
“《辟陀录》中有载，天地之隅，有树名傀，敏于声，以音为食。”息衍说。
“意思即是，这种树不仅扎根地底，汲取土壤中的养分，其枝叶也是觅食的武器。它们对声音极其敏感，只要枝叶所及有声音出现，便可将其吞噬，连同声音的源头也不例外。”
“那，避声术……”巳湮闻言，迟疑着问。
息衍摇了摇头：“避声术对它们无用。”而后又补了句，“傀树专克避声术。”
“……”
这就有些麻烦了，他们要到林子里去，总不能一点声音不发出？
……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日里，三人尝试了许多办法——
避声术无用的话，结界呢？
结界无用，那金轮法阵？
法阵也无用，那便用法刃和慑魂刀正面相抗！
可这样动静太大，又会引来更多傀树枝叶……
数十种法子一一提出，又被一一否决。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
……
半晌后，宿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袋尝试着转了两圈，很快又放弃了。
“这幽界果然不好进啊，才刚上岸便这么难！”他颓丧地躺在一颗大石头上，长叹一声。
而他旁边，巳湮思量着沉吟：“若是，用火烧呢？”
两人的话一同响起，以致于息衍只听到了宿尤那句声音更大的。
“你方才说什么？”他转头问巳湮。
她便又重复了一遍。
息衍摇摇头：“火烧怕是行不通，岛心极有可能也是一棵树，恐会殃及。”
突然，他眼前一亮！
同时响起的声音，高的能盖过低的，那是否也意味着……
“不过，倒是可以试试调虎离山。”他轻笑着看向巳湮。
“此计，还需你来出手。”
巳湮闻言，眸光一动，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那就要劳烦两位，多给我捡些石子了。”她挑了挑眉，道。
“啊？”
宿尤没明白过来，转头看向息衍，见他一紧俯身捡起了石子，也只好照办。
……
直到复又站在林子旁，宿尤才明白过来所谓“调虎离山”是何意。
只见巳湮拿过两颗石子，一颗在指尖注入雷电之力，随即向上抛出。待它一飞到枝叶间，便“噼里啪啦”地发出一串炸响。
与此同时，她又将另一颗寻常的石子狠狠地丢在地上。
然而，周遭的枝叶却对地上的那颗视若无睹，如同早已埋伏好的蛇群，一拥而上，将半空中不住作响的那颗裹了个严严实实。
待石子的声音逐渐减弱，最后消弭不见，那些傀树枝叶又像方才那般散开，回归原样。
而地上的那颗，始终平安无事。
……
“三息时间，足够了。”息衍道。
“那便走吧。”巳湮说。
于是接下来，三人如法炮制，在林中几乎畅行无阻。
息衍负责指示方位，时不时道声“左转”“向右”。
巳湮负责开路，时而抛出一个，或是数个石子。
而宿尤，则负责兜石子……
三人分工明确，逐渐深入，终于来到了一棵巨树下。
……
可这树却不是傀树，只是寻常的榕树。
“呼，这一定就是岛心了吧？”
宿尤抬头仰望，繁茂的树冠把头顶遮得密不透风：“不然怎能在傀树林里活下来。”
“生机之力指引的方位便在此处，应当就是它了。”
息衍上前，走到树干旁，随即伸手抚上树干，阖眼细细感应着树中的气息。
可是……
不对？
他睁开眼，端详着眼前这棵树，再次闭目感受，神识中仍是空空如也。
“不是它？”
可明明感应的方位就在此处。
“是这个吗？”
树的另一侧，巳湮突然开口。
“？”
息衍闻声快步过去，终于，在巨树的后方，他看到了真正的岛心——被巨树环抱着隐藏起来、几乎与其相依相生的另一棵榕树。
须臾之间，息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一座岛，本应依着岛心的形态生长，可在这里，作为岛心的榕树却被傀树包围，只占了一隅之地。
想来若干年前，这岛上必也是榕树成林，可不知为何，某一天突然有一棵傀树闯了进来。
傀树如同肆虐的恶鬼，闻声即食，逐渐将整座岛上的榕树一一吞噬，又将自己的根系覆于其上。一寸一寸，占领了整座小岛。
只是傀树再凶残，也对岛心无能为力。
与岛心伴生的另一棵榕树也因此得以保全，依偎着岛心而生，也成为岛心的护盾。
……
“天地间的种族相争，便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也从未止息。”巳湮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
息衍叹了口气，再次抬手覆上树干。
随着生机之力从掌中到岛心的勾连贯通，他神识中来自岛心的感应也愈发清晰。
“你们可将手放在我肩上。”
他对身后两人说道。
两人依言而行，下一刻，三人便一同进入了岛心的神识。
漆黑的礁石岸边，一群兵卫装扮的白眸白睫之人正持刀追赶着一个红衣长发的女子。
女子头戴珊瑚发冠，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胡乱飞舞，掩盖了她的面貌。直到她越跑越近，来到眼前又错身而过时，三人才终于看清……
她，竟是螺碧城外渔村的幽女。
这是她被追杀、逃到此岛时的情景？
三人面面相觑。
转眼间，一群人已跑到林子外。
“再往前就是傀树林，进去也是个死，我看你还能往哪跑？”领头的兵卫举刀冷笑，慢慢地继续逼近。
幽女走投无路，冰冷的双眼满怀恨意地怒视着他们。
显然，此时的她尚未失明。
眼前是十几个幽族兵卫，背后是幽深死寂的傀树林，幽女紧握双剑，严阵以待。
下一刻，领头的兵卫持刀冲来，十几个兵卫紧随其后蜂拥而上。幽女也丝毫不怯，举剑就与他们杀作了一团！
刀剑混着法力你来我往，远比寻常的拼杀更加惨烈，也更加损耗心力。
她似乎本就身负重伤，又经过漫长的逃亡，不过片刻便显出力竭之象。
兵卫们见此更是嚣张，包围圈一点点缩小、逼近。
草草擦掉唇角溢出的血珠，幽女紧握短剑，喘着粗气依旧凶狠地环视着眼前这群人。
她余光扫过身后的傀树林，下颌紧咬的脸上只迟疑了一瞬，便又被破釜沉舟的决绝替代，脚步不动声色地后退。
而自认为胜券在握的兵卫丝毫没有注意，仍在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幽女猛然转身，眨眼便钻进了傀树林中!
身后的兵卫惊叫着下意识追击，来不及反应便被伸来的枝叶抓起，包裹得密不透风！
凄厉的惨叫声在枝叶间此起彼伏，不过片刻便又归于宁静。
枝叶重新散开，连一滴血也没留下。
有几个脚步稍慢的看着这一幕，惊恐地连连后退……
而林中，幽女正拼命狂奔。
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引来无数傀树枝像魔爪一般乌泱泱伸来，她边跑边挥舞短剑，砍断靠近的枝叶。
火红的身影在林中拖出长长的影子。
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停、决不能被抓到，但凡慢了一步，便只有一种结局！
喘气越来越粗缓，脚步也愈发沉重，旁观的三人即便知道她最终会成功逃出去，此时也还是提起了心。
……
似乎跑了很久很久，终于，她看到前方树丛稀疏了些，是快穿过去了吗？
陡然升起的希望又燃起了一丝气力，她再度振作心神！
最后一段狂奔！
跑出来了！！
她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大口地平复着呼吸。然而下一瞬却又突然屏住……
等等——
为何，没有海浪的声音？
她警惕地抬起头，在看到眼前粗壮的大榕树时，刚刚亮起的眼睛陡然黯淡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她直起身，环视一圈，随后迈着小步，迟疑地朝那棵大榕树走去。
脚下的落步声尝试着加重，那树却依然没有动静。
回头看去，身后的傀树则像是忌惮于某样东西，枝叶伸了伸，却又缩了回去。
心头稍稍落定，她顾不得思索其中怪异，拖着步子走到大榕树旁便瘫坐了下来。
疲惫地闭上眼，她等着身体慢慢缓过来……
而当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她的眼睛又骤然睁开，旋即一个翻身跃起，绕着榕树快步转了一圈！
在看到大榕树后被包裹的另一棵榕树时，她目光灼灼，口中喃喃吐出两个字。
“岛，心？”
就在这时，作为岛心的榕树上，起伏的树皮中一张近似人面的褶皱逐渐凸显、清晰，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
“你，想出去吗？”
那“老者”问她，声音粗哑且迟缓。
幽女警惕地看着那张脸：“你是岛心？”
“老者”慈祥一笑：“没错，我是。小姑娘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挺多。”
“我父，我父亲跟我讲过，幽界每座岛上，都有一个岛心……岛心在，岛就不会死。”
“正是。”岛心应了她，随即又问了一遍，“你想出去吗？”
幽女眉头皱起，眼神透出戒备。
“你能让我出去？”她看了看周围，“避开这些傀树？”
“呵呵，我可以助你出去，但是——”
“但是？”
“我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幽女面露迟疑。
“你的——”
岛心看着她，笑容更盛：“眼睛。”
幽女浑身一凛，急忙退出几步远。
岛心树见她这副反应，再次呵呵笑了起来。
“你一棵树，要我的眼睛有何用？”质问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因为，我要看着这座岛，没有眼睛可不行。”
幽女仍不信：“别的岛心，也都向别人要眼睛吗？”
不料它听到这话，神色却突然变得悲戚。
“小姑娘，我原本，也有自己的眼睛啊……在这些傀树来之前，这岛上，处处是我的眼睛。”
看着对方苍老的面容，幽女再次环顾四周，突然明白过来。
“这里，本是榕树林？”
岛心哀伤阖眼，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小姑娘，这是笔划算的交易，我救你一命，助你出岛，而你只需付出一双眼睛的代价。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
许久之后，幽女语气决绝：“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