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此生一诺
万年以前,黎芳洲还没有名字。
在这片洲陆上,没有高大的林木,也没有成片的花海、嬉戏的鸟兽。起伏连绵的沟壑间,有的,只是杂乱丛生的荒草,和散布无序的大小石块。
而在这荒芜之中,一丛繁茂的红心紫藤正恣意盛放着。
月光下,紫藤花氤氲着淡淡的云雾,那雾气不时变幻形状,时而扶摇直上,时而温顺蛰伏。
月升月落,紫藤上的云雾逐渐凝聚成更加清晰的轮廓,终于在某一日,花丛中探出一双烟紫色的眸子,随后,少女的脑袋悄悄探出,以一种熟悉又崭新的视角,兴奋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
身边没有别的妖化形,紫藤花妖便自己与自己玩耍。
她喜欢看天上的云、数一颗颗星、让鸟儿驮着灵识在风中穿梭,无拘无束地享受着日月雨露给她带来的欢喜。
可是做个草木系的妖也有个坏处,便是在完全修成人形前只能呆在原处!
小紫藤花妖有个很讨厌很讨厌的妖,是隔了好几个山头的喜鹊。它总爱翻山越岭地跑到她的地盘,又在她头顶上飞来飞去。
小紫藤妖觉得它一定是在笑话自己不能随意走动!
真是可恶……
更可恨的是,鸟儿还会叽叽喳喳,自己一个花妖根本不会说话,更别提反击这讨厌的喜鹊了!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小花妖一开始还会恶狠狠地瞪它,最后干脆直接闭眼不看了,任它叫得再欢也不搭理它。
可没想到那喜鹊竟然不肯罢休!挑衅的“对手”没有反应,它竟直接落到紫藤枝上,又是啄又是抓?!
“啊——”
小花妖疼得叫出了声,这还是她第一次发出声音,那喜鹊见她出声,啄抓地更加卖力。
“啊啊!”
你个臭喜鹊你干嘛,快停下!
“喳喳……”
“啊啊,啊!”
等我完全化形了,我一定饶不了你!
“喳喳喳……”
“呜呜,啊——”
你别啄了,好疼呀!
……
如此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日,一花一鸟的争吵被另一人听到。
“去!”
在小花妖感觉身上的喜鹊飞走时,她透过泛滥的泪花,看到一个墨绿衣衫、头顶双角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男子看着她哭得涕泪横流很是不美观的脸,忍不住咳笑出来。
“你这小花妖,怎的这般娇气。”
小花妖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被他笑得有些窘迫,红彤彤的脑袋一缩,便躲进花丛间消失不见。
那人见此更加乐不可支,笑声在空荡荡的土地上传开,也在小花妖耳边经久不散。
笑声渐歇,他转过身打量了一会儿这片土地,似是很满意道:“就这吧……”
于是,等小紫藤花妖再探出头来时,她看到的,便是身侧突然多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大木头堆,不远处还多了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
她眼中头一回出现不解。
随后便见那个先前笑话自己的男子,从木头堆中走了出来。看到她出现,他便过来道:“小花妖,借你地方一用如何?”
小紫藤花妖歪歪头:“啊啊?”
男子皱了皱眉:“你不会说话?”
小紫藤花妖还是两声“啊啊”……
“是我疏忽了,这里好像还没有别的妖,也难怪你不会说话。”
男子抱着手臂,面露兴味:“如此看来,我以后有事情打发时间了。”
……
日复一日,斗转星移,春去秋来。
又过了数百年,原本荒芜的土地已生出许多新的花木,也多了不少鸟兽虫鱼。
河水潺潺,从北方的高山流向西南。鸟语花香,莫过于此。
昔日的木屋早已被茂密的藤萝枝包围,屋后还多了一潭幽深碧绿的湖水。碧水映着紫藤,藤枝绕着木屋,美不胜收。
……
“涂遥,你快出来,那只喜鹊又欺负我,你帮我收拾它!”
一身烟紫色衣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来,明媚的声音打破了此间宁静。
“不去……”
屋侧传来隐隐约约的应声。
小花妖顺着声音跑过去,果见那个青衣男子又坐在那块大石头旁边,摇着蒲扇阖眼假寐。
“你怎么又守着这大石头呢?”
她走到男子身边,第一万次好奇地摸了摸那石头。硬邦邦的,除了个头大点外,与普通的石头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小阿簇呀,你不懂……”
被唤做“涂遥”的男子挑了挑眉,却仍未睁眼,只像个老人家一般挥着蒲扇懒洋洋道。
阿簇不爱听这话,她皱着鼻子扬起下巴:“我不管,总之你得帮我教训那只喜鹊。”
“嗐,我不是说过了,那鹊妖不过是一只妖太孤单,来寻你解解闷罢了。”涂遥又摇了摇扇子。
“它那边连根草儿都还没长,也是需要个朋友嘛……况且那小妖每日飞那么大老远来寻你玩耍,诚意很足了!”
“可我不缺朋友啊!”阿簇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涂遥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不缺朋友吗?”
“我有你呀,无需再交别的朋友了!”
“嗤——”他哑然失笑,“小阿簇,你可知我比你大了多少岁?你这般小的年纪,合该寻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妖一起玩耍……”
阿簇不太明白:“如此吗?”
“正——是——”涂遥语重心长。
“那,那喜鹊是要与我做朋友吗?”
“正——是——”重重点头。
“可是,它总啄我的花,我不喜欢……”小阿簇很苦恼。
“还不是因为它用别的方法你不理它,唯有此法奏效,它可不就一直用此法了。”
“那我同它玩别的,它便不会啄我了?”
“试试又何妨?”
“嗯……好吧!”小姑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涂遥轻笑一声,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渐渐远去,才又转头看向那块巨石。
“也不知我此生能不能等到你出世啊,咳咳……”
他拿蒲扇在胸口上轻轻敲打两下,再次阖上了眼。
转眼间,阿簇已从活泼伶俐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烟紫色的眸光流转,足以让身边的一切风景都黯然失色。
此时,她正坐在藤蔓编织的秋千上,向涂遥讲述着自己和喜鹊玩耍的经历。
“我今日跟阿喜去了他家那边,那里好荒凉啊,全是光秃秃的山,”阿簇皱着好看的眉,“我让他搬到这边来住,他却不愿,说那里是他的家,他的祖先和族人都在那儿……”
“那后来如何了?”
“我送了他一根紫藤枝,让他种下试试,若能长成的话,他那里便也有紫藤花了!”
“小阿簇做得不错!”
阿簇得到夸奖,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下来。
“涂遥……”
“嗯?”
“我今日,看到有个老鹿妖死了……”
涂遥锄草的手一顿,来到她身前。
“……小阿簇,天地间有生便有死。”
他的大手抚摸着她伤心低垂的头顶,轻声安慰:“所有生灵皆会迎来死亡的那一日,而后放下所有,重入轮回,开启新的一生。”
“就如你的枝叶会年复一年地萌发又凋谢一样。”
“可,还是会难过呀……”
“这是因为那人对你重要啊。”他说,“虽然他会重获新生,但你认识的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阿簇深埋的脑袋下传来怯怯的声音:“那,涂遥,你——也会死吗?”
他不禁失笑:“我当然也会死了。”
“会,死在我前面吗?”
“哈哈哈!小花妖你放心吧,我定会死在你前面的,最后剩你自己快活恣意,想做甚便做甚,再没人对你管东管西!”
涂遥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却没有看到阿簇眼中泫然欲坠的泪花。
又是倏忽岁月流过,近千岁的阿簇已然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她为此地取名“黎芳洲”,许多鸟兽草木也在她的指引下陆续开智化形。
……而陪伴了她近千年的涂遥,却也终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其实,他在初来此处时,便已经深受重伤。多年来,他深居简出,除了教化阿簇外,几乎整日只围着那块大石头打转。
他曾说自己比阿簇大了不知多少岁,故而阿簇也拿不准他每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究竟是因为久伤不愈,心神损耗过甚,还是仅仅因为寿终正寝之日将至。
弥留的日子里,阿簇一直陪着他,一步也不愿出门,或许是怕阿簇憋闷着无聊,他才终于肯将自己的过往当做解闷的故事娓娓道来。
……
据涂遥说,他来自海煌洲青龙族一脉,那里的妖族诞生得要比黎芳洲早了数十万年。
他们青龙族世代肩负着一个自神殒时代便流传下来的使命——供奉守护一块巨大的石头。
因时间太过久远,早已无人知晓族人为何要守护这块巨石,又要守护多久……只剩下一代又一代人,茫然且无望地传承着这个使命。
然而,所有的耐心都是有限的。
到了涂遥这一代,终于有族人不愿再奉行这个“荒诞可笑”的使命,甚至有人暗中怂恿大家将巨石毁去。
涂遥本是青龙族这一任族长的小儿子,自幼备受宠爱,养了一副恣意无拘的脾性。为了磨一磨他的性子,龙父便派了他去做这一任的守石者。
自由任性惯了的涂遥又怎忍受得了这种日子?故而,他对这石头格外不喜,无数次趁无人的时候东敲敲、西凿凿,一来是想泄愤,二来也是好奇这石头里究竟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从凿出的一条缝隙中听到了“咚咚咚、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不知这心跳属于何物,但面对这样一块有生命的石头,他突然莫名生出了一些奇妙的感情!
先前的不喜与烦躁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自己正肩负着一个神秘且极为紧要的重任!
可后来,他听说族人们正暗中谋划,要毁掉这块石头……
这如何能行?这是一颗有生命的石头!
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族人,然而——
没有一个人信他。
即便他把这些族人一个个拉到石缝前让他们亲耳去听,所有人依然说,是他魔怔了……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只有自己听得到那心跳声?
可他无暇细究原因,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决不能让族人把石头毁掉!
于是,他带着石头逃了,逃了很远很远,逃到了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黎芳洲。
……
“我们青龙一族世世代代守护的,究竟是何物,我至今仍不知晓……此生,怕也永远不会知晓了。”
涂遥躺在床榻上看着窗外的巨石,不无遗憾。
“只是我当初既将它带出海煌洲,便总不好就此丢弃不管。”
“小阿簇,这石头我便继续借你这块地儿放着了,漫漫岁月里,劳你替我照看一眼……”
阿簇答应了他,在他死后,将那巨石用藤枝包裹掩盖了起来。
而与巨石一同被掩盖的,还有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如藤花般一大簇一大簇盛放的情愫……
自那以后,黎芳洲上红心紫藤绵延数十里。
而藤林深处的木屋中,却只剩一个她……
日日年年,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