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岁大典
“当——当——当——”
随着新岁的第一缕朝阳划破夜幕,照在秀鸣山上,悠远浑厚的十八声钟鸣在云京上空回荡开来。
一扇又一扇大门相继打开,从高门朱户到蓬门陋巷,所有百姓皆全身簇新地走出家门,对上同样刚刚出门的邻里,又相互揖礼贺岁,而后不约而同地向着城外秀鸣山出发。
云京最大的酒楼,普贤居。
一扇临街的窗户被忽然推开,潇洒俊郎的少年郎探出半个身子,雀跃地打量着这万人空巷的场面。
“嚯,还当真是听到钟鸣便出发了!”
眼见街上行人车架越来越多,他连忙回身,大步冲到隔壁猛拍房门:“息衍息衍,快点了!百姓都已经出发了,再晚就赶不上了!”
房门就在这时被从内打开,露出门后颀长挺拔的身影。
男子眉如墨画,高鼻凤目,身披帝释青狼裘大氅,一根古朴的黑檀木簪将乌发束起,隽秀之姿如松如玉,沉稳中透出几分清冷矜贵。
宿尤拍门的手落了空,收不住力一巴掌直接呼在了息衍胸口,一时有些尴尬。
“呵呵……”
他讨好地笑了两声,将手强行转向肩头,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啥,我是想说,咱们该出发了。”
“那便走吧。”息衍觑了一眼肩头的手,抬步越过了他。
……
主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贵胄人家的车架于主道中间有序行进,家中无车的普通百姓有的急着占个好位子步履匆匆,有的则不慌不忙,徐徐而行。
正是新岁伊始,即便有些摩擦,大家为图个吉利,也都愿各让一步。因此街上虽然人车拥挤,却也算和睦有序。
“你说,为个新岁祈福大典全城出动,这云京百姓就不怕回来之后,家里被人搬空了吗?”看着满眼人头,宿尤突发奇想。
不料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两位公子,是远乡来的吧?”
二人转头,就见身旁一位老者正笑看着他们。
宿尤热情拱手,笑出一口整齐白亮的牙:“正是,老先生好眼力!”
“哎,”老者连忙摆手,“哪是小老儿好眼力,只是方才听到小公子发问,便多嘴猜了一猜。”
“那,老伯可能解惑?”见老者热情,宿尤也来了兴致。
老者一人独行正无聊,见到这么两个丰神俊秀的公子,也乐意多说几句:“小公子或许不知,这新岁大典乃是皇上与大祭司为我大承新岁祈福所设,百姓们亦可前往,为自家人祈福许愿,多年来,每有所求几乎无不圆满!”
他呵呵一笑:“在新岁大典之际不去祈福,而去作奸犯科,莫不是嫌自家日子太好过了……”
三人混在人群中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秀鸣山下。
老者看着眼前的石阶才醒过神来:“哟,这说着话竟就已经到了,多亏两位公子与小老儿同行了!”
“我与我兄弟一家已经约好,他们必是占好位子了,公子们可要与我同去?”
宿尤看了眼一直无声跟在身后的息衍,笑道:“老伯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二人不喜与人拥挤,老伯自去,我俩寻个僻静处远远看着便可。”
大典即将开始,老者确实来不及与他们谦让,只好先行去寻家人:“那,二位公子且自便,小老儿少陪了。”
走出两步后,老者又回头。
“半山处的奉昆坛便是新岁大典举办之处,半山以上皆为天机宫地界,二位公子切记不可冒犯了。公子们若有所求,无论是家宅平安、财源广进,或是考取功名、觅得良缘,皆可祈愿,我们云京的新岁大典可灵了呢!”
“多谢老伯!”宿尤揖手相拜,身旁息衍也谦恭地颔首相送。
三人就此分离。
宿尤抬头向上望去:“半山,奉昆坛。”
“走吧。”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已如雾气般消失不见。
此时,大多百姓已经上山,山脚下只余零星几人在埋头赶路,并未有人注意到突然消失的两人。
奉昆坛,建于秀鸣山半山腰的一处平台,坐地宽阔,视野极佳,上承天机宫正门前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下接百姓登山游玩之路。
平日里,百姓游山玩水皆至此即止,在奉昆坛正中的祭鼎前拜上三拜,便折转下山。也只有每岁首日才会聚集在此,围观由大祭司主持、皇帝率皇族众人与文武百官到场的新岁大典。
此时,奉昆坛正中的三尺高台上,祈福祭祀的一应物品早已备妥。高台四周的平地上,也站满了拖家带口、神采奕奕的云京百姓。
奉昆坛站不下的,则只能退而求其次,挤在下方的石阶和小平台上。
这也正是人们一听钟响便赶紧出门,想要抢个好位子的原因了。
东南角的松柏林枝头,有一阵风倏忽吹过。在众人皆看不到的地方,一青一白两个身影悄然出现。
正是方才还在山下的息衍和宿尤。
“难怪那么多亡魂都说,一生一大憾便是不能到云京亲见一回新岁大典。”
宿尤看着脚下的情景,摇晃着不知从哪掏出的扇子说道:“整个皇族加上全城百姓同时祈福,这其中汇聚的愿力,可不容小觑呀。”
息衍却漠然视之:“世事无常,天命难违,普通人的愿力在天命面前也不过飞灰蝼蚁罢了。”
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众人,只觉可笑可怜。
“啧——”听到这样扫兴的话,宿尤正要反驳,便被突然响起的号角声打断。
“呜——呜——”
雄浑的角声从奉昆坛顶上传来,原本窸窸窣窣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百姓们纷纷昂首仰望,所看之处正是天机宫的方向。
不多时,隐约可见有不少人正顺着石阶款款而下。
随着那些人越走越近,众人逐渐看清,华盖之下,两人当先。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旒冕加冠,正是当今大承皇帝闻人旻。
而在他身侧,身着日月山海靛紫长袍、头戴银络紫玉华冠的女子从容并行,此人,则是大承国天机宫巳湮大祭司。
两人身后,一列是包括皇后、贵妃与皇嗣在内的大承皇室宗亲,一列是朝堂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
待皇帝与大祭司在奉昆坛站定,皇室与百官分立两侧,礼官上前颂读新岁祭辞。
之后,九声礼炮响起。
大承国光昭十年新岁大典,才算正式开始。
……
其实,新岁大典虽然声势阵仗颇大,过程却并不繁琐。
先有礼官乐师奏祭天雅乐,而后是大祭司颂读祭文,并由皇帝行祭天礼,再便是大祭司占卜国运,为家国百姓祈福。
而百姓们最为期待的,也正是最后这一道。待大祭司将祝文投入鼎器,百姓们便会跟随叩拜祈福。
只是,在众人看不到的松柏枝上,息衍却在那大祭司点燃祝文时,觉察到一丝有些奇怪的法力……
祈福过后,皇帝与大祭司一同上香。随着礼官一声圆满的“礼毕”,新岁大典就此落幕。
奉昆坛上,那位巳湮大祭司悄然抬眸,看了眼对面的松柏枝头。
广袖掩饰的指尖弹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冷光,随即,她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
那端,宿尤正感叹:“这新岁大典看来确实有些玄机,别处便是聚再多人祈福,也难汇成这般强大的愿力。”
忽然,息衍伸出手,掌心中一道仅有针尖粗细的冷芒被骤然阻隔,却仍竭力想穿破法力的屏障。
“这是何物?!”
宿尤吓了一跳,连忙凑上来,待看清那冷光之后又是一惊:“人界竟还有能凝光成器的?就在下面这群人中……”
下方人群正缓缓散去,以皇帝和那大祭司为首的两队人再度拾级而上,整个奉昆坛无一人将视线投向此处。
息衍暗自思忖,是谁发现了他们,又以这种方式出手试探?
片刻后,思量未果,他挥了挥手,将那冷光散去,二人没再多留,也便就此离去。
天机宫一处殿内,大承皇帝闻人旻与大祭司巳湮相对而坐。
“流岚云岫,缥缈空灵。每每来天机宫,朕便觉心旷神怡,如登仙境。”闻人旻望着窗外之景,连连赞叹。
巳湮抿了口茶,道:“陛下在宫中待久了,偶尔换个地方,心境自然不同。”
闻人旻无奈一笑:“诚如大祭司所言……”
巳湮闻言抬眸看向对方,波澜不惊的眼底,是让人心无处遁形的幽深。
“陛下想说什么?”
闻人旻被问住了,高大的身躯一怔,过了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垂下头,指尖摩挲着紫砂茶盏,似在忖度该如何开口。
“……大祭司应当知晓,这些年朕走得不太顺遂。”
闻人旻深吸一口气:“当年,父皇去得突然,朕临危受命,在朝堂之上全仰赖四位顾命大臣辅佐,才堪堪稳住这大承江山。”
“怎奈啊!”他喟然长叹,“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多年来皇后未曾生下嫡子,杨氏一派便野心横生,鼓动朝堂废后另立之声……”
“朕身为一国之君,登基近十载仍未能掌控朝局,如今更被臣子和后妃逼至这般境地,说起来,委实有些丢人。”
说着,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巳湮依旧平静无波,待闻人旻情绪平复后才缓缓开口:“陛下不必太过心急,如今你与皇后正当盛年,子嗣一事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亲政也可徐徐图之,莫被他人逼得乱了阵脚。”
“……大祭司说的有理,是朕心乱了。”
发了通牢骚,闻人旻便准备起身回宫了。
巳湮送他离开,快到殿门口时,突然开口:“说起来,多年来我一直对当年贵妃入宫之事心存愧意。他日,若杨氏一派再以废后之事相逼,陛下可遣人前来,我或可相助。”
闻人旻脚步一顿,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不少:“有大祭司这句话,朕就心安了……”
行至殿外,皇族众人与文武百官已在等候。
“大祭司请止步。”闻人旻回身,又拱手敬声道,“大祭司新岁安康。”
“陛下新岁无忧。”
殿外,巳湮长身玉立,漠然目送着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逐渐远去。
目光落在前列一华美宫装的女子身上,她又想起方才匆匆一瞥看到的那双眼,凌厉、不屈,还夹杂着些许的愤恨……
正出神间,耳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一支长箭凌空而来,后面还跟着一群黑衣蒙面之人。
可眼见那长箭和黑衣刺客迅速逼近,天机宫众人却仍是不慌不忙,甚至有些……视若无睹。
就在距离巳湮不过寸许时,长箭突然停在半空,随着一道电光闪过,顿时化作虚无。而在那群刺客面前,一轮蓝紫色弧光也霍然显现,刺客触之的瞬间,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转眼成灰。
巳湮一挥袖,冬日的寒风刮过,飞灰化烟而去。
一切,快得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待巳湮离去,院中走过的天机宫弟子留下一声讥诮:“越来越不会挑日子了,新岁第一日就来,真是晦气!”
只是不知这“晦气”,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