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好了,千谷先生,就请麻烦你说说自己为什么会代替千谷小姐坐在这里吧。”丸山蝶俯视着这个双目空洞的男人,他似乎连求生欲都彻彻底底地溟灭了,只剩下一副麻木的躯壳,无力地披在沙发上,也做不出反击的动作。
琴酒那双锐利的视线穿过了这幅皮囊,他不屑地扯开嘴角,暂停手机录音,将枪从男人的脑袋上移开:“真是可悲啊,像你这样的家伙,恐怕就连杀人也只会是失误吧。”
他的目光略过千谷牧原愕然放大的瞳孔,无心的杀手毫不在乎懦弱者的悲哀,转身开始搜查起这间屋子。脚下纯白陶瓷铺面,墙壁粉刷了老木般的深褐色,吊顶灯带明亮干净,整体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办公桌上的钢笔却插在了墨水瓶里,一旁的文件虽然看着整齐,但细心点就能发现有几张排版不同的文稿被上下穿插叠放在了一起。
细微的异象,在那双墨绿色眼睛的侦查下无所遁形,琴酒如发现猎物露出破绽的毒蛇,无声潜行至桌旁,将轮椅在地上划过的混乱痕迹尽收眼底,随后握住枪谨慎地放缓呼吸,弯腰查看。
“吟酿,这里有一个女人的尸体。”
正想着要不要把千谷牧原打晕后杀掉灭口的丸山蝶听到那边查看房间的琴酒这样说道,他从沙发靠背后冒出脑袋,瞄了琴酒一眼,心知肚明地问道:“是千谷桃也的吗?”
琴酒单膝半蹲在桌后,瀑布般的银丝从背后倾然而下,他用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捏起女尸耷拉着朝向角落里的脸,脸色霜冷平静,打量了一下后像是丢下了一个烂番茄一样将那颗头扔回地上。
“没错,但尸体上没有伤口,可能是用了毒。”琴酒拍拍手,站起身,拿出手机给技术成员拍了两张照片,分别是这个房间的监控分布和千谷桃也的尸体。
【将千谷集团的社长室的监控近几天的内容清扫得干净些。——gin】
【这个女人和组织的交流记录,全部清理掉。——gin】
正在机房里喝着咖啡替上头那些低调成迷的代号成员扫尾的技术组组长,在听到消息提示音的一瞬间就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把把往下掉,身为小组组长的他看了看信息结尾的那个刺眼的名字,不禁捂脸叹气。
能咋办?人家是大佬,吩咐的事难道还能敷衍过去不成?怕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所以他只能招呼着自家组员们,发挥出了社畜因经常不得不加班而锻炼出的自我激励精神,认命道:“紧急单啊家人们,把这个干了中午请你们吃饭的时候每人加一份章鱼小丸子,西濑和由鹿不喜欢的话可以换成天妇罗。”
底下传来一道活力满满的嗓音,是组里面最年轻的活力小子丰岛西濑:“那率先把自己的部分干完的多吃一份大福怎么样?”
坐他旁边埋头敲键盘的高马尾女士渡边由鹿拖着长长的尾音,漫不经心道:“反正最后肯定是你吃得最多。”
组长大手一挥,打断了两人眼看着就要拌起嘴来的架势,果断下达了最终指令:“那就第一名加大福,第二名和第三名我再请一瓶饮料,快点行动,别废话了你小子。”
最后一句他是踹了丰岛西濑一脚后笑着说的。
瞅着少年人嘻嘻哈哈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神采飞扬的侧脸,年过不惑的组长摸了摸自己日益稀薄的头顶,难免释怀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深感可惜——多好的苗子,却偏偏被卷进了组织这么个黑暗的漩涡里,不管他以后是否有所离心,都注定逃不出这片泥潭了。
就像那些被挖出来的卧底,临死前悲愤反抗的惨状,看到家人被无辜牵连时所发出的非人的嘶吼,像断翅折足的鸟儿对着高高在上的捕猎者所啼鸣而出的凄厉控诉,戛然长鸣,血落白霜。
经历过这些残局的年长者,难免会对可能走上自己老路的年少者产生几分怜爱之心。
但这种怜爱在组织成员间也算稀有,以致于难以表露。组长又叹了口气,回到位置上灌了嘴咖啡,继续低头坠进了代码密布的繁重工作中。
那边,琴酒布置下任务后,扫视整个房间一圈,之后又勘察了藏在书架后面的浴室和卧室,除了能看出来这位已经死去的千谷社长不太检点的私人生活以外,没发现有别的可以威胁到自己和组织的东西。
他从口袋里拿出u盘,垂眸思索,继而发出一声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折回了客厅,瞥见动作没什么变化的两人,琴酒提步靠近,自上而下地凝视着千谷牧原的脸,眸中泛着金属般冰冷的漠然寒光,他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高大的身形同时笼罩住了两人,光线被他漆黑的身影挡住,描摹出毫无人气的轮廓,隐约增添了几分教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琴酒盯着嘴巴无意识张开的千谷牧原,阴恻恻地说着:“我想你应该是从某种渠道得知了你姐姐要求组织杀掉你的事情,所以才会在我说出那番话之后表现得这么恐惧。”
他像是发现了一只为了活命而将同胞咬死的兔子,意外地没有立刻将对方杀死的想法,反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只为满足身为捕猎者自傲的内心,怜悯般地给予对方倾诉内心的时间。
丸山蝶剐了他一眼,有些不满琴酒的话,但却没说什么,配合地放松了手上对气管的钳制,又抽出破茧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心口。
琴酒掩盖在发丝下的锐利眼神,因为角度的原因深深刺入了千谷牧原的眼底,男人恐惧地咬紧下唇,愤怒却随着心泵的一次次喷发,被血液携带着冲上大脑,胜过了生物畏惧的本能,他的眼神刹那间失去了光彩。
“她哪算得上是我姐姐!”面色发白的男人在谈论起自己血亲时,仿佛被恶魔缠身一般可怖,虎牙外露,“不过是在父亲死后,不满我继承了集团,又不敢直接将我踢出家门,害怕被别人嚼舌根的贪欲形成的怪物罢了!”
这一刻,身形瘦长的男人似是回到了童年,他开始蜷缩起四肢,像昆虫为了自保而做出的假死行为:“我还以为她只是想让我不要和她抢功劳,谁知道她简直疯了魔,但凡听到有员工在夸赞她的时候加上了我,就会直接让那些员工滚蛋,甚至不允许任何人在公司提起我!”
“她就是控制狂!疯婆子!到最后还想雇佣你们来杀我!”
千谷牧原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也不在乎身边的两个人会不会随时杀了自己,只是沉浸于在过往中被压抑得快要爆炸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她想让你们杀了我,自己把公司做大,做成属于她一个人的财团!想得美!以前我在爸妈面前被你打骂,长大了你就联合高年级欺压和孤立我,你才没资格做姐姐!”
语序混乱,人称变换,竟是有些魔怔的倾向:“想杀我,呵,呵呵。”
“嘛,都结束了,随便吧。”发泄完情绪,千谷牧原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光芒的存在,自暴自弃地这样说了一句,便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不再作声。
看着他这样绝望,不知为何,丸山蝶再次感受到了心底的空落。
如果是萩原研二他们在这里,听着杀人犯这样为自己辩解,估计会怒不可遏地出言训斥对方的过错,直言即使是受到不公也不应该自甘堕落成手染鲜血的罪犯,哪怕是心里认为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对,他们也不会放弃自己正义的立场,也许会争取为他获得舆论上的偏向,也许会温声劝说他放下心结,总之,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拯救一个有希望被拯救的人。
绝对不会像自己方才那样,想着用手里的匕首替对方结束掉这悲惨的一生。
按着刀柄的指尖被挤压得失了血色,丸山蝶感觉自己站在了一道巨大的深渊面前,他凝视着深渊底下的孤寂,而深渊也在凝视着他空落落的心。
风声,从心里的空洞传来,那洞不是平整的切口,上面布满了一道道装似人面的伤痕,血肉模糊,又在时间的冲刷下,逐渐失去感知,麻木不仁。
直到五道光从遥不可及的对面细细地触碰到了伤口,坏死的神经才又一次地开始宣告伤痛。
明明是刚认识的陌生人
丸山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就是有人能让别人一眼就交付信任,到底是他在黑暗里沉睡的久了,连一点点的微光都会触动他,还是他的本心在下意识地追寻着不属于他的光辉,那些阳光下的纯净的灵魂,和坚定的信仰?
可他根本没可能脱离深渊啊。丸山蝶对着面前这个失去了火苗的年轻生命,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屠刀,死神伏在他的背后,黑色的麻布披风包裹住他,骨头拼成的手引导着他,对准了千谷牧原的那一条灰暗至极的生命线,最后,狠力划下。
鲜血在空中溅出了哀叹的咏调,失去了声音的男人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将匕首插进他喉咙的少年,眼中倒映出对方森冷的黑色眸子,随后脖颈一凉,血沫子混杂着他拉破风箱似的呼吸声往外溢,咕噜噜地填满了管道,蜿蜒淌下,形成了一条鲜艳的红绳,一路延伸到剧烈起伏的小腹。
他的确不想活了,但是也不想以这么痛苦的方式死去。
琴酒在一旁,幽深的眸光扎在状态有些不对劲的同伴身上,泠然道:“你在做什么,吟酿?”
他不是不清楚一些代号成员会有折磨猎物的恶劣喜好,但吟酿显然不在这个行列中,搭档多年,对方杀伐果断的行事风格就连他也会侧目欣赏,而今次这样不合常理的举动,引起了这位谨慎的杀手的怀疑。
他将子弹上膛,指向垂死挣扎的千谷牧原,盯着那颗呆愣的脑袋,低沉警告道:“只是进了羊群一天,爪牙就被泡软烂了,吟酿,你什么时候变得和那些废物一样了?”
但,在琴酒看不到的地方,在命垂一线的千谷牧原视野中,身上这个被他的鲜血沾到了眼角的少年,露出了比撒旦还要恐怖的眼神。
他看见对方像是只用了颧肌来牵扯嘴角,无声地对他笑了一下,顿时汗毛耸立,两腿乱蹬,鸡皮疙瘩从手臂一路往上蔓延,燃烧着最后的肾上腺素也要脱离少年的掌控。
他听见对方沉稳地反驳了高大男人的观点,态度随性而强势:“我只是忽然发现如果刺大动脉的话会把衣服弄脏而已,黑泽你要是赶时间的话说一声就好了,不用替我动手。”
话音落地,心脏便多了一种异物侵入的感觉,千谷牧原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灼烧般的剧痛就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接着便是极速暗下来的视野,愈加爆裂的心跳声,和生命流逝时清晰可闻的寂静。
“好了,我们走吧?哦对了,”丸山蝶在千谷牧原浴袍上擦了擦匕首,收回了鞘里,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爬下沙发往浴室跑去,“等我一下下。”
确定沙发上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琴酒暂时放弃了追究的意图,他双手插兜站在沙发旁,目光如炬地巡视着丸山蝶从关了水的浴室里拿了几张湿的纸巾出来,溜到他刚才飞越茶几的那边,跪趴在地上仔细地将触碰过的茶几表面和沙发表面都擦了一遍,又窜回浴室将纸巾冲进了下水道。
忙活完这些丸山蝶才踩着小步子凑了过来,把一小袋白色晶体提溜到他面前,说:“我在浴室发现的,估计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拿回去检测一下,能用的话交给科研组那边当试用品。”
琴酒接过,放近看了看后收入囊中,并无多问,只是转而提起了别的:“你倒是一直喜欢帮衬那帮科学疯子。”
丸山蝶伸手示意他赶紧开门,淡淡道:“他们只是奇思妙想有点多,稍微的费了点钱,不过组织养他们也不是养着玩的,投入得越多收获越多,并不是所有研究者都像宫野那样受制于道德,他们或许更高兴有组织为他们提供研究的仪器和场地。”
琴酒扭开门,在踏出房间的那一刻,他侧眸对上了丸山蝶毫无波澜的面庞,敏锐的神经让他多嘴说道:“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样的家伙就不应该活下来,哪怕死在了训练营里也好。”
丸山蝶不明所以地回视了他,却看见琴酒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火,像是嘴没味的人总想咬点什么解馋。
他知道是琴酒烟瘾犯了。
刚才诅咒一样的话被丸山蝶轻易抛在脑后,他隔着布料按了一下电梯下行键,靠着琴酒站在电梯门一侧等待。
“黑泽,你把我送到警校附近的中心公园就行,我走路回去。”丸山蝶捻了一撮琴酒的头发,夹在指间揉搓。
“随便你。”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小动作。
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琴酒对他的态度就会宽容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好面子了。相反小时候就算丸山蝶带着一身血污穿着刚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外套凑过来挤到其他人面前和琴酒贴贴,不光不会被推走,还会被塞一把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枪。
很早的时候,训练营在进行养蛊式淘汰赛,把一群经过训练的十岁上下的孩子投放到被电网围起来的森林里,里面没有水、食物有限、野兽毒虫众多,更难应付的是和自己一样想要活下去的同类。
教官会提供的只有武器和一个铁皮桶。
武器用来猎杀猎物,而桶用来装猎物的鲜血。
能解渴的只有血。
当时丸山蝶九岁,而黑泽阵十二岁,他们有自己的猎杀范围,分别被投放到了森林的两端。
直到七日过后,他们在森林中心的空地上第一次遇见了对方。
丸山蝶见到黑泽阵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的头发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发质特殊的原因,鲜血和灰尘似乎很难玷污那一抹银白,又是月夜碰上,恍惚间,他还以为是月亮上的仙灵下凡来领他走了。
第二眼便是清楚自己会死,那是蚀骨销魂的恶狼才能拥有的眼神,而他早已身心俱疲,刀尖咬开皮肉的触感依旧粘滞在手中,一张张幼童死前狰狞的面容,见缝插针地啃食着他的大脑,他是仅靠着残余在灵魂深处对这牢笼外,正孤独等待着自己的妹妹樱的执念,才一步步从血泊里扭曲着意识爬了出来。
但是他杀了那么多人,樱也许认不出他了。
能获得解放吗?他这样期冀地看向对方,站在原地,等待着那把刀破开自己的胸膛。
但是中途枪响,教官的声音透过广播音效的摧残,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比赛中止!黑泽阵,竹内狸,你们两个,通过!”
原来你叫黑泽阵。他这样迟钝地想着,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原先对他十分严格的教官态度恭敬地将他转交给了一位看起来非常威严的外国男人,告诉他对方就是他的新教官了,而那个银发的男孩黑泽阵也站在了他的身旁。
新教官对他们说,你们是搭档。
搭档是什么呢?他不明白,从小被灌输了身边人都不可信只有自己可信的小孩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
搭档就是可以交付信任的人,新教官解释道。
我觉得我不需要搭档,他比我弱多了。黑泽阵冷着脸,这么说道。
新教官生气了,他将他们两个丢到关了只饥肠辘辘的母狮的笼子里,并丢给他们一把枪和一把匕首,告诉他们要不母狮死,要不他们死。
枪刚好落到他手里,他检查了一下,满弹夹。
他打开保险,把枪递给了黑泽阵,在面对对方不解的神情时,他冷静地分析道:狮子的力量是正常人的三倍左右,更何况我们都是小孩,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正面对上都是送死,而我的手在前几天的比赛里受了伤,不能瞄准,所以它的弱点就拜托你了,我来负责和它周旋,给你制造机会。
银发男孩接过枪,把匕首给了他,熟悉了一下手感,浅笑一声。
搭档?黑泽阵看向他的眼里有几分戏谑。
等活下来再讨论吧。他耸耸肩,不打算在母狮面前多言,调整了一下站位,随后冲了上去。
这一战战得很惨烈,不光他的背部被撕开三道大口子,就连黑泽阵腰腹也被咬出两个窟窿。
母狮死于从口腔射向斜后方直接击穿大脑的子弹,它的左眼的匕首划破,喉咙被刺穿,大动脉的血呲呲往外喷,染红了坐在旁边的他和黑泽阵。
后来黑泽阵算是勉强接受了他作为自己的搭档而存在,两人一起上课、执行任务、挨打和相互涂药,又住在一间宿舍的上下铺,日常打闹和生死一瞬间的长久相处下来,他们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甚至在一些小细节上会很有默契地展露出对对方态度上的偏爱。
虽然说现在分开了。
不行,这么想着心里更难受了。丸山蝶心神一晃,手下力道一重,突然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
不是吧?他迟疑地松开了琴酒的头发,手指轻轻按着发丝往外扯,然后——
扯出了一条银色。
他咔咔咔地慢慢扭头,果不其然看见了琴酒黑得跟煤炭似的脸色,他背着手藏起物证,憨笑两声,不敢动弹,冷汗直流。
完,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