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关曈进庙时安昭正对着神鸦台拍照。
他看了一眼,不用想也知道,多出来的那人就是李老头。
老人坐在地上,双脚被一根皮带绑着,皮带的另一头系在一根红杆上,他面朝砖台,似乎在画些什么。
“曈哥,你快过来看。”
小六首先看见了关曈,立马招呼起来。
那会儿他和安昭跑进古庙就见李老头趴在神鸦台边涂涂画画,他担心这疯子又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就扯下皮带把他绑了起来。
关曈走上前,便看见砖台侧面有两个嵌套的血框,血迹还未全干,阳光下尤为刺眼。
血框正中画着一个火柴人,脑袋用一个小小的圆代替。
八条边上也都画着数量不等的圆。他数了数,最少是五个,最多是八个。
这些圆实心空心见错开。此刻,李老头似乎是嫌自己的食指已经挤不出血来,又咬破了中指继续涂抹其中一个。
“哥,他好像是在还原现场。”安昭说,“他知道的确实比我详细。”
关曈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他在思索这些图案代表的意思。
非同寻常的事,必得动用非同寻常的脑回路。
他大胆推测,这两个血框围成的是一个祭坛,人在中间,要么是在开启法阵,要么是被用作了祭品。
关曈觉得,十有八九是被用作了祭品。因为据他所知,受害者都在中间。
可如果中间是祭品,李老头为何不画一个脑袋被砍、身躯躺着、双腿打折弯曲的人?
如果中间这人是在开启法阵,问题又来了:
他为何这样做?
法阵开启后会发生什么?
最重要的是,那些受害者和这法阵之间有什么关联?
关曈想了想,就受害者的共同点而言,他父亲去世时袁佳才两岁,他们极大概率上不存在联系。
其实,一个多月前他还见过另外一起死相类似的案子。他查过,他父亲一生不曾和那名受害人有瓜葛。
不过,袁佳倒是和名受害者有过接触。
正因如此,他才预感霍冉也有危险。
他想,刚才没能当面提醒霍冉注意安全,眼下只能先借用一下安昭的手机了。
安昭正盯着神鸦台发懵。
他隐隐觉得,除了在袁佳出事的位置,他还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大呼一声:“哥,我记起来了,天花板,老宅的那个天花板。”
安昭描述着当时的情形,越说心里越害怕。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倒像是某种提示。
之前他还责备小六胡说八道,这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自己吓得哆嗦了起来。
“哥,咱还继续查吗?”
安昭后背发凉,挤出这句话时牙齿还在打颤。
问完后,他又反应过来。
这位金主可是专门撰写奇闻异事的作者,他大老远跑来这里是为了搜集素材,眼下正是趁热打铁刨根问底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放弃?
想到这里,安昭叹气,看来母亲大人说得没错,钱难挣,屎难吃。写个故事,还得亲临现场,好麻烦。
“哥,要不你随便编几句写上去呗,这事儿怪瘆人的,我怕继续查下去咱会有危险。”
关曈思考了几秒才想明白“随便编几句写上去”的意思。
撒一个谎要靠许多个谎来圆。他后悔昨晚给自己挖这么大的一个坑了。
“我的文章讲究实事求是,得查清楚后再动笔。”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胡扯得过分。
写故事而已,虚构是底色,又不是史学家,必须慎重对待每一个字。更何况,在他的谎话中,他写的可是奇闻异事,和实事求是能沾多少边?
他怕安昭提出质疑,急忙换了个话题:“手机借我用一下。”
“干嘛?”
安昭压根没意识到关曈话里的漏洞,他的思维又停在了“钱难挣,屎难吃”上。
“给霍冉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有她的联系方式?”
“我不但知道你有她的联系方式,我还知道,这台手机是你姐袁佳的。”
之前浏览相册时关曈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判断得有理有据——相册里有不少袁佳的自拍,几乎每隔三四天就拍一张。
试问,袁佳怎么会经常拿安昭的手机自拍?
而且,就安昭的表述而言,他们姐弟俩平时各有各的忙碌,见面的频率并不高。
当然,当关曈看到许多张霍冉的照片时,也稍微愣了一下。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女孩儿们之间的友谊可以腻歪成这样。
现在,他翻开通讯录,看见霍冉的联系方式在第一个,备注是“a冉姐”,又愣了一下。
他想,这两个女孩儿关系这么好,如今袁佳过世,霍冉一定特别难过。
霍冉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大吃特吃。
她点的东西都很清淡,是袁佳以前推荐过的本地特色食物。
以前袁佳曾说,世间唯有美食和美人不能辜负。
她觉得不对,就纠正,是美食和美景。
袁佳执拗地摇头:“冉姐,非也非也。各地的风景大同小异,不外乎山啊水啊一顶桥,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
霍冉说不过袁佳,就瞥她一眼:“就你话多,给,用这个包子把嘴巴堵上。”
袁佳乐得“咯咯”笑,跟在她身后哼着歌。
那时霍冉不知道袁佳的心思,只觉得这女孩儿相当黏人,待人也推心置腹,毫无防备。
她想,一个人能对和她并不熟识的人坦诚相待,要么是她太单纯,要么就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让她拥有足够的安全感。
和袁佳相处,她常生出些羡慕和佩服的情绪来。她不知道怎样的成长历程才能养成袁佳这种纯粹率真的性情,反正她自己并不具备。
桌上的面食很香汤料很浓,霍冉吃饱喝足,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去前台结账,得先看看手机电量充得怎么样了。
刚才她点完餐,发现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就借用了前台的充电线充着。
页面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袁佳。不,来自安昭。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霍冉暗自嘀咕。
电话分别来自十分钟前和十五分钟前,显然不是不小心拨错的。
昨天她还觉得自己和安昭不会有太多瓜葛,此刻突然有种预感,往后他俩的瓜葛会越来越多。
响起安昭那段振振有词的指责,她脑壳儿疼,只想尽快离开这座小县城。
她边想边往外走,因为安昭,又想到了六子,继而想到了那个喊她名字的司机。
“打了两次,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得打过去问问。”
她自言自语着,拨通电话号,等待对方接听。
安昭刚发完帖子。
五分钟前,等李老头把图案画完,他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和关曈面面相觑。
他指望着这位一看就博学多识的金主能告诉他李老头画了什么、有什么用处。可他的金主只是静静站着,看起来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哥,你不打算给我俩普及一下?”
说话间,安昭又踢了旁边的小六一脚。
关曈进庙后,小六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窜到庙墙上“走钢丝”。
今天他安哥一反常态地没陪他一起上房揭瓦,独自闹腾了一阵子,他觉得索然无味,就照葫芦画瓢,蹲在地上模仿李老头画画。
当然,他用的是树枝,不是手指。
以指为笔,以血为墨,想想都疼,他又不傻,才不会模仿到这种地步。
安昭又瞥了一眼屁股倒撅的小六,心想,难道李老头的疯病还能传染?
他揪住小六的衣领让他站起来,等着关曈解答他的疑问。
关曈摇摇头,这个图案他也是第一次见,对它并不了解。
二十年前的那场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他年纪还小,只记得两个血框。
一个月前,等他赶到时警察已经包围了现场,他仅从他妈口中听来了只言片语。当时他妈吓坏了,只说有很多圆圈。
原来,完整版的图案是这个样子。
他沉思了片刻:“要不发个帖子问问?”
发帖这种事,安昭最拿手,他手起字落,附带图片,请网友们集思广益。
电话铃声响起,安昭还未来得及接听,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靠在神鸦台边打呼噜的李老头突然大喊一声“神兵来了”,随即挣脱了束缚向他扑来。
安昭条件发射式去躲,因用力过猛,向后一个趔趄,还好被旁边的关曈眼疾手快扶住了。
可是,他二人才稳住身体,李老头已经一把拽住小六,扯着他跑出了古庙。
好兄弟有危险,当然要立刻去救。
安昭撒腿追了出去,电话铃还在响,他也顾不上接听。
关曈紧随其后。
虽然他和这俩毛孩儿的交情并不深,但这种情况下坐视不理,不符合他的处世之道。
只是,让他不曾预料到的是,这趟追逐竟然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李老头从田间小路穿梭,动如脱兔。
被他抗在肩上的小六叫苦不迭,最初还能哀嚎喊他安哥救命,后来实在没了力气,索性“摆烂”。
他觉得,李老头这么折腾他,十有八九是为了报刚才他用皮带绑他的仇。
毕竟那会儿他气不过自己竟然被轻而易举掀倒在高粱地里,还踢了李老头两脚。
当时他骂骂咧咧:“你不是力气很大很能跑吗,你倒是跑啊,趴在这里画什么鬼东西”。眼下李老头又跑了起来,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报应来得太快,小六闭上双眼,听天由命。
安昭见小六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深感不妙。
完了,小六生命垂危了!
“小六,你撑住,哥来救你了”
安昭边追边喊,脑海中闪过这些年两人一起玩闹的画面,他悲从心来,更是声嘶力竭。
一副沙哑烟嗓在你耳边不停地聒噪,任谁都受不了。
关曈眉头微皱,又加了把劲儿,让脚力更快些,也让自己离安昭的噪声摧残更远些。
跑到河边,他停下脚步。
李老头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小六在河岸旁昏睡。
流水潺潺,树荫清凉,跑得太累了,这里倒是个喘口气的好地方。
他席地而坐,等小六醒来,也等安昭追过来。
休息的空当,他把早上的遭遇简单梳理了一遍。
突然响起的歌声、“碰瓷”的袁佳、稻草做的人形布偶、古庙里的图案。
他感觉,这些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这,就是解开父亲遇害真相的关键所在。
想到父亲,他就想起了自己幼时的生活。
那时他淘气得不行,翻墙爬树上房揭瓦是常有的事儿。父亲脾气好,总是和颜悦色地把他架在肩上,帮他掏鸟蛋或摘果子吃。
“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月亮,老爸也搭把梯子去给你摘。”
他无理取闹时,父亲曾这样说。
关曈感慨,人生境遇真是瞬息万变,谁都无法看清一尺之外的未来。
原来,他们父子一生的缘分只有短短七年。
仔细算起来,他和养父的缘分,也只有七年。
七年时光,八十多个月,不到三千天。弹指一瞬而已。
失去总来得措手不及且无可挽回,因此,这两年萦绕在他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珍惜眼前人。
旁边小六在打鼾,梦里还在吧唧嘴。关曈淡淡笑了笑。
到底是年轻人,心头无忧瞌睡多,经历了一场不明不白的折腾,他倒香梦沉酣起来了。
几分钟后,小六一阵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