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骆卿,欺君乃重罪。”皇帝的警告轻飘飘传来,却有重若千钧的力量。
征战沙场多年的越国公鲜少陷入绝望,然而在此刻,他不得不低下头,向帝王之威屈服。
再回神时,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手中多了副明黄色卷轴,他掐着尖细的嗓子,谄媚地笑道:“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奴随国公爷一道回府,宣读圣旨,将此等佳事告知二小姐。”
马车一路颠簸,越国公的心脏都快颠碎了,他此刻凝视着王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恨不能雍王淹死在湖中,回天乏术。
冲喜?
骆青月茫然抬头,她三月三初见雍王,那人尚且松姿鹤骨、步履稳健,如今为何到了要人“冲喜”的地步?
“大人、夫人,二小姐还在这儿呢……”半夏性子机敏,能够审时度势,连忙出声提醒王夫人,莫要把恼火矛盾摆到女儿面前来。
王夫人眉宇间的哀愁挥之不去,她深知君命不可违,但只要女儿不同意这门婚事,她宁肯冒着风险,求告到金殿上。她瞪了眼沉默寡言的越国公,转而坐到女儿身边,长长叹出一口气:“婵婵,你可愿嫁?”
“这哪里是婵婵做得了主的!”越国公愤愤踱步,“夫人难道还要去陛下跟前哭闹吗!”
“我身为人母,当然能为子女做到此等地步!”王夫人怒不可遏。
真正的幕后主使珠桦缄默而立,原来夫妻争执,是这的情景。
她对父母的记忆已经很浅淡稀疏。
在珠桦穿书前,她的父母已经因意外去世许多个年头。这个瞬间,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具有穿越人员的某些标配条件——父母双亡的孤儿。
越国公知道妻子是为女儿的今后岁月气昏了头,故而并不责怪,而是慢声细语地分析:“夫人莫急,我是婵婵的父亲,当然不愿她受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警惕地打量了一圈门外,向半夏、珠桦以及附近所有的仆人挥手,示意他门远离门厅。待仆人们皆走远,他才向迷茫的妻女低声道:“你我皆知雍王身体孱弱,我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他哪日……真到那时,我家婵婵大可再嫁!”
王夫人听见越国公的话,脸色顿时煞白无比。率先在她脑海里冒出来的心思,居然是越国公要暗害雍王,早早把雍王送入鬼门关。违抗圣命,或许会株连王、骆两家;顺从圣命,则女儿的婚事有了着落。再者,就算女儿将来沦为寡妇,王夫人也是不怕的,她大可养女儿一辈子!
夫妇二人的争吵给珠桦的感觉相当微妙,越国公躁动之余,展露出了几分气定神闲,王夫人则惴惴不安,一个尚有理智可寻,一个则似是已经被冲昏了头脑,没有丝毫的主见和沉稳。
珠桦回忆起父母吵架争执的场景,母亲往往是冷静沉稳应对的那个,父亲却总气急败坏,家里的杯碟碗筷没少遭殃。
书里和书外的差异,和她有没有关系?
越国公夫妇在原著中的笔墨极少,属于为女主而生的工具人角色,纵然如此,珠桦无意间把工具人越国公塑造成了有高瞻远瞩之能的一家之主,略带一些雄才和智谋,而另一位工具人王夫人无论怎么看,都是靠脾气性格来制造矛盾的究极工具人……
工具人之间,亦有差异。
她的父母和骆青月的父母,恰恰相反。
珠桦还未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相反情况,就听见骆青月颤抖的呼唤:“父亲母亲……女儿该怎么办……”
骆青月从未见过父母起口舌之争,同时实在不知如何应付圣上的指婚,她为此委屈地流泪,起身朝父母行礼。
骆氏夫妇面面相觑,王夫人潸然泪下,握住女儿的手不断摩挲,越国公则望着窗纸透进来的天光,声声嗟叹。
珠桦虽被驱出厅中,但她并没有走远,能隐隐听见门里的响动:一对心疼女儿又不得不屈从于皇权的父母,一位缺少主见的闺阁小姐,三人皆怀着澎湃的哀愁。
她折下花丛中的一片绿叶,也慨叹了一声,今日亲眼见证骆氏夫妇为骆青月愁断心肠,令她有些愧疚心虚。
珠桦眺望蔚蓝的天幕,暗暗安慰自己,纸片人而已……不要为他们想太多,先顾好自己才是要紧事。
这一日过得飞快,到了夜间,珠桦手脚利落地收拾着准雍王妃的床铺,她草草拍了拍床,拔腿就要回房睡觉,却不想骆青月叫住了她:“阿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珠桦一头雾水:“说什么话?”
昏黄的烛光下,唯有骆青月在及笄那年就备下的嫁衣散着明亮的辉光。正红的嫁衣领口绣着一粒光彩夺目的珍珠,它纯净洁白,无疑是最为明亮的点缀。
骆青月惆怅地低着头,她曾盼过寻个心意相通的如意郎君,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雍王是柔是躁,是善是恶,她一无所知啊……
她声若蚊蝇地叹气,道:“不知道雍王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我好。”
珠桦脱口而出:“他会对你好的。”
不过不是现在。
“你就这么笃定吗?”骆青月忍俊不禁,“你只见过他一面呀。”
端着清水进屋的半夏听见,立刻附和道:“就是,阿珠就只见过雍王殿下一面,哪来的这般肯定!”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圣旨使了半日的气,怒气冲冲将水盆一放,叉着腰直言道:“雍王那种高鼻薄唇的长相,就是负心汉的长相!我是不指望他善待我们小姐的!”
“你话本子看多了?谁说高鼻薄唇等同于负心汉的?”珠桦浓眉轻蹙,不依不饶地驳斥,“我最会看面相了,我说雍王会善待小姐,那他必然会对小姐好。”
虽然还得再熬一段时日。
珠桦的反驳不仅是为了捍卫自己原著作者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齐殊的形象——哪个负心汉死了媳妇儿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啊?她的好大儿只是起初没有开窍罢了!
半夏气极,迈着重重的步子跑了。
氤氲着春日桃花香气的闺房中,只余两人。珠桦提腿要走时,不忘斜着看过去一眼,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骆青月摇头浅笑,手指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嫁衣袖口,“听你这么安慰我,我心里舒坦多了。”
她的心口萦绕着一团暖雾,就这么轻轻被阿珠拨开了,母亲父亲的唉声叹气了整日,喂给她一剂定心丸的人居然是阿珠。
早在初见那天,在她心乱如麻的那一刻,骆青月便认为珠桦身上有股旁人没有的东西。即使她说不清道不明缘由,但在今晚,她自珠桦身上寻到了一种叫做“心安”的情绪。
珠桦头顶上盘桓的雾气愈发浓厚,她……没有安慰她啊。
三月十五,大周的天澄澈如洗。
骆青月努力放空自己,将眼泪一颗颗忍吞入腹。她手持羊脂玉骨团扇,另一只手扶着喜轿内壁,犹记得长姐出嫁时,宣威将军身骑白色骏马,风流潇洒,羡煞京城中多少姑娘呀。
她却不一样,她的婚事乃圣上赐婚,意在为雍王冲喜,而她只见过一面的夫婿落水后重病,至今卧床不起——今日的好戏,由她一人独唱。
不知过了多久,喜轿忽地顿住,清亮高亢的“落轿”声响起,骆青月晓得,她往后许多年的居所到了。
她理好发簪与衣摆,在喜娘的搀扶下忐忑地迈出第一步。
团扇扇面绣着正红牡丹与交颈鸳鸯,堪堪遮住新娘的正脸。众人自侧面瞧去,先是静默一瞬,而后纷纷惊叹欣呼,原来这就是越国公府二小姐,玄阳城第一美人。盛妆粉饰之下,那张端庄典丽的面容显得艳丽明媚,环佩叮当、钗裙轻摆。
周遭嘈杂喧闹,骆青月不知旁人所想,只顾走好自己的路。忽地,人群里骤然爆出一阵惊呼,若非谨记着要目视前方,骆青月真想瞥去一眼。
她的心始终是乱的,乱得令她耳鸣、颤抖,脚步如落在悬崖边上,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倒。
“是我。”
这是副温和淡漠的嗓音,它的动听胜过丝竹管弦,奏得骆青月浑身酥麻。她不由得怔愣,她微微垂眸,但见喜娘的手脱离了她的手臂,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上前来,笨拙生涩地与她十指相扣。
看客们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骆青月揣着灼热含心脏,捕捉到了又一句话:“我来接王妃。来得太迟,抱歉。”
是雍王齐殊。
是她今日要嫁的人。
骆青月的心脏极快地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