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曲水流觞席结束后,齐殊与故交宣威将军道了别,率先离开候府。他天生体弱,性子不爱热闹,出席这样人声嘈杂的宴会,着实耗费心神。
只不过,苦痛之外尚有收获,那苦痛便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身披银狐皮大氅,对着苦涩微烫的补气药缄默,半晌方对心腹侍卫道:“你去查查越国公府二小姐,越详细越好。”
侍卫机敏可靠,跟随齐殊许多载,最是了解主人的心思,他若有所思,转身离去。
当晚月明星稀,侍卫便交了差。
越国公府二小姐自幼未养在京城,而是养在章州外祖家,直至她十五岁及笄,越国公夫妇才将其接到身边——这几乎是京城权贵人家皆知的事。
其中原因,侍卫探过才晓得。
原来骆青月诞生那年,越国公夫人的母亲不幸重病,弥留之际惟愿抱抱刚出生的外孙女。谁知外孙女一到老夫人怀中,老夫人忽地气息和畅、面色红润,第二日便能下地行走,实乃一桩奇闻。
老夫人因此将襁褓中的骆青月视作福星,硬要留在身边养大。若非骆青月到了议亲的年纪,恐怕现在仍远居章州。
齐殊闻言,将苦药一饮而尽,往日总为苦涩而紧皱的眉头如今竟瞧不出半点儿不悦:“还有呢?”
他的心腹侍卫办事事无巨细,弓腰递上一张字条,恭恭敬敬道:“这是骆二小姐的生辰八字。”
齐殊满意地接过字条,又问道:“她家姑娘在京中的名声似是不大好,对吗?”未等侍卫回答,他便云淡风轻地答:“那只有生辰八字契合,是不够的。你再去办一件事。”
话音弥散在夜色里,齐殊取来斗篷,缓步踱至雍王府的湖水之畔。
三月初六,春和景明,碧天万里,距宣威将军府的赏花宴已过去三日。
宫中宣旨的红袍太监一早驾临了越国公府,他在宫中当差时,不得不微微弓腰,做出一派谦卑的姿态。但在此刻,他手握天子圣旨,成了公府贵客,胸中底气十足,阔步迈进了公府大门。
珠桦因记忆不能面面俱到,故而记不清宣旨的日子和骆、齐成婚的日子,对宣旨太监已进府的事也一无所知。
这时半夏从府中花匠手里取来了新鲜的花卉,待会儿要往小姐的书桌上放,她见珠桦还在与发髻苦苦搏斗,莞尔笑道:“我方才去找花匠,听他说雍王殿下掉进湖里,昨日才醒呢。”
珠桦瞠目结舌,险些打翻妆台上的盒子,一惊一乍道:“昨日就醒了?这么快!”
半夏一愣,落水与苏醒两件事相比,无论如何都是前者更令人震惊,阿珠的脑子果真跟旁人的不一样啊……
她放下鲜花,决计先帮珠桦把发髻梳好。乌黑长发、头绳、发簪,三者在半夏灵活的手中翻转,不出四五下,便将珠桦的发髻扎得一丝不苟。
“多谢你。”珠桦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怀感激。她已为了发髻一事麻烦了半夏许多次,得尽快把这门手艺练熟,免得次次都要麻烦旁人。
既然齐殊已醒,那么皇帝八成已拟好了旨意,只待命人往越国公府宣旨——保不成就在今日。
珠桦捧起半夏拿进屋的花卉,急匆匆道:“我把花拿给小姐,你去歇着吧。”
半夏来不及阻拦,只能冲着珠桦的背影喊了几句,然而“偷花贼”却越跑越快,她别无办法,唯有无奈地摇了摇头。
珠桦甫一进骆青月的闺房,便见那绝色美人倚在窗下,微微阖眸,似是在感受无边的春光。美人墨发紫裙,周身静谧祥和,颇有古画的意蕴。
珠桦无心欣赏美景,她胡乱把花卉插进白瓷花瓶中,阔步过去摇醒了骆青月:“你怎么靠在这儿睡?”
“啊……”骆青月被人唤醒,徐徐睁开双眼,指着窗外新芽初抽的绿树,道:“我在听鸟鸣呐。你听,鸟儿啁啾鸣啼的乐声,多么动人。”
她自幼长在章州外祖王家,王家乃书香门第,把外孙女也养得钟情诗书与风雅,故而骆青月赏落花、闻鸟鸣是人生常事。
若按珠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她恨不能把齐殊落水一事告知骆青月,然而她尚未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此举会引起骆青月的同情与惆怅,加快男女主的感情线发展。
一座已堆好的积木城堡,若抽出紧要的一块,可能会令整座城堡坍塌。
珠桦在这个世界形单只影、势单力薄,她与旁的穿越者不同,没有系统指点,如同闭着眼睛闯夜路,不知何时便要跌个大跟头。所幸骆青月是位善待仆从的主子,从不为难她。
还有另一件事让珠桦暗自庆幸,旁人穿书,大多穿在原著女主身上——此等头顶倒霉事,没能落在她的头顶,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死后夫君火葬场了》女主角的福气来得太晚,若珠桦不幸穿成女主角,那……那她势必是要赶紧收拾东西跑路的!
她生平最怕受苦,尽管滔天风暴般的苦难过后,会换来一辈子的幸福,她也不愿冒险。
珠桦看了看骆青月的面庞,暗暗握紧双拳,刀没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疼,然而她却知道骆青月的福气有朝一日总会来——多忍忍罢,二小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珠桦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快而干脆,骆青月反倒总是缓缓叙讲,后者偏头听着,刚要讲一句“你说话真有意思”,便被人打断了。
忽有人来报,宫中来了位宣旨公公,要骆青月去前厅听旨。
珠桦竟比骆青月本人更为在意,她扯扯对方的袖口,匆匆催促道:“走罢,二小姐。”
宣读圣旨,府中上下人等都要在场,自然包括珠桦在内。进入正厅前,骆青月不忘回头微声叮嘱:“阿珠,低着头。”
厅中与院中乌泱泱聚了许多人,珠桦盯着青石地砖,觉得那不规则花纹刺眼得紧。见圣旨如见天子,一应人当跪下听旨,可她心有难处,膝盖灌了铅水般沉重——不是逼她跪地听旨,而是要迫使她直挺挺站着。
她在家时,连生养她的父母都不曾跪过,怎能想到有朝一日要跪皇帝。
俯首跪地的人群之中,独珠桦一人竹竿似的惹眼。
宣旨公公就那么神色坦然地站着,捧圣旨的手恭敬,瞥珠桦的眼风轻蔑,珠桦咬牙切齿地暗自痛骂,强迫自己跪下。
宣旨太监见众人礼节皆已到位,便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
尖利昂扬的嗓音响彻正厅前院,珠桦愣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埋着头与地板和膝盖较劲,两根手指反复绞来绞去。
稀里糊涂之间,宣旨太监已念完圣旨,复又回到了平日弓腰的模样,他把明黄色卷轴递交给准雍王妃,咧嘴而笑:“二小姐请起,骆大人、夫人请起。”
骆青月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有劳公公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宣旨太监笑容可掬,“二小姐在闺中安心待嫁即可,奴这便回宫了。”
越国公虽沉郁不乐,可也要送宣旨太监一程。他的夫人王夫人心中愤懑,一改素日端庄之态,在宣旨太监走远后,愤然砸碎了厅中的琉璃茶盏。
珠桦受了惊,懵然抬头时,瞧见的就是满地碎琉璃。
骆青月则头脑发昏,她的姐姐数日前还在为她筹谋婚事,她今日怎么就成了准雍王妃了?她不禁想起齐殊乌黑却死寂的眼眸,那人年纪轻轻、大好年华,却有一双缺乏生气的眸子,容貌虽美,但让人觉得不好相与。
宣威将军府的桃花林中,骆青月一瞬一寸的动心,不足以抵抗她对未来的迷茫恐惧。
正在她不断地思索时,母亲咬牙切齿的斥责声:“你以为我不晓得?皇家是吃人的无底洞,婵婵嫁过去,是为了给雍王那病秧子冲喜!”
越国公胸闷气短,今晨发生在养心殿中的事历历在目。
彼时他跪得笔挺,犹如有一柄利剑穿透他的脊骨。他深呼一口气,寒凉的目光对上同跪在殿中的钦天监监正,两道视线交汇的瞬间,监正不禁打了个冷颤。
越国公朝御座上的皇帝深拜一次,沉声道:“小女无才无德,恐配不上雍王殿下,望陛下三思。”
皇帝亦瞳光沉沉:“把钦天监卜算的结果,再与越国公说一遍。”
繁复的卦辞如刀尖凌厉,字字句句刺向越国公心口,他深知圣命难违,就连他始终紧绷的脊背,也在钦天监监正话音再落时弓了起来。
越国公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一字一顿道:“小女的生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