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叁·梅花落（七）

    只有梅娘知道，锦梦坊历任的主人都叫“梅娘”。当上一任梅娘青春将逝，郢相便会安排府中新一批长起来的女孩子随她习舞，最出众的女孩便名“梅娘”，重新执掌锦梦坊。而其余的全部女孩包括上一任梅娘，便会被暗卫处死。而彼时，这群女孩子是不知道的。

    苏眉记得上一任梅娘初来府中的时候，她对她们这些女孩，尤其是苏眉，很是严厉。同伴的女孩子常常会因为一个动作不合她的心意，不能够吃饭，纵然在夜间也需要练习成百上千次。苏眉心系同住的姐妹，便等到照看她的嬷嬷睡下，偷偷溜出去，在夜色下教那些被罚的女孩习舞。

    苏眉记得梅娘一直对她冷冷的，直到一次夜间，苏眉在跳胡旋舞转身的间隙，不经意看到站在挂着满排花灯的屋檐下的梅娘，她下意识对梅娘甜甜一笑，才看到梅娘的眼中细微的动容。苏眉因为担心梅娘责骂她悄悄溜出屋，便停了动作。梅娘走过来，看到她的紧张，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发，然后免除了所有人此夜的练习。

    梅娘怜惜地抚摸着苏眉的额头，带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你跳的很好，与你作伴的那些姐妹们实在是不必练习了。”

    “可是，我喜欢和大家一起跳舞。”苏眉见梅娘没有答复，想是自己说错了话，“我们听嬷嬷说，梅娘是全郢都跳舞最美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梅娘跳过舞。”

    苏眉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浓烈的天真。梅娘想她不谙世事，也不对她隐瞒，“梅娘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在他死后，梅娘就不舞了。”

    “他怎么会死呢？”

    “是梅娘，亲手杀了他。”梅娘的眼眸里有深重的悲哀，她蹲下身子，与苏眉平视。苏眉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看得到她眼中的一条红血丝，看得到她的泪沟，她细细生出的皱纹，“梅娘很后悔。苏眉，我们只是一个符号，一枚棋子，感情只会伤了我们自己。”

    苏眉彼时年幼，她不能理解梅娘话的意思，但是梅娘的这番话在她的心里反复响起，直到梅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天，她看到梅娘的屋子里挂满了写了字的宣纸，上面是同一个苍峻有力的字迹——“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此夜，梅娘离世已有十三年，离她成为新的梅娘也有了十三年。苏眉忽然想起了郢相府内满地的尸体，她跪在郢相的面前，他一声令下，那些前一刻还在为她祝贺的姐妹们就倒在了她的裙边。她的心，狠狠地抽痛着。

    郢都城郊的梅岭断崖边，有一片偌大的梅花林，远远望去像是一团红雾。在红雾深处，有一座年份久远的情人庙，庙里有一棵参天的桃花树。每年春来，桃花绽开第一朵花苞，情人们就会携手来此，系上写着两人姓名的红丝带，祈求上天恩赐姻缘。如此美好的传说，可是此时此地却硬逼着苏眉做出选择。

    苏眉还没有踏进花林，便听见了《梅花落》的笛声。她一步一泪，见到了花林深处的黎牧。黎牧换回了与她初见时的衣衫，一番王者气度，仿佛在告诉苏眉，他足以成王，同样的，他也会履行对她的承诺。

    苏眉在云翻浪涌的情感中挣扎。最终，她也选择了自救，与此同时是感情的不可挽回的沉溺。“你会如你所言，不滥杀无辜的，对吗？”

    “是的。我用王位承诺，只夺权，不滥杀。”

    “真的就不能不攻城吗？”

    “阿眉，你不懂我的处境。我和郢宫的形势你死我亡，一旦宫内的假质子被人发现，我朝不保夕。”

    “不会的，我会保护好你，你信我！”

    黎牧叹了一口气，“男儿顶天立地，应该跨上战马，征战四方，我却需要用命做赌，去信一个女子能保我吗？”在苏眉眼中，他终于做出了妥协，“好，我信你。死在你的手上，我也认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打算如何保我？”

    苏眉一眼悲哀，“生离，总好过死别。”

    黎牧认真起来，“阿眉，但我也要你知道，无论因为什么，如果有一天，你离弃了我，我不会像那些痴男怨女一般傻傻等你回来。我会寻一方神药，把你忘了，再也不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