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贰·西窗月(十)
对唐覆舟而言,这段时日过得也并不轻松。他离开唐家不过短短三年,叔父唐渊趁着父亲病重,将商道、朝堂中的核心人员均调换成自己的心腹,几乎架空了唐家全部产业,意欲成为新的掌权者。唐渊对外宣称家主病危,夫人衣不解带、近身侍奉,最终劳累不堪,卧床不起,实则将二人幽闭在后院,并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络。近日,唐渊变本加厉,甚至意欲向夏王上表,言明唐覆舟在琅琊学宫多年不理唐家事、难以掌权,从而打消夏王为熙和郡主与唐覆舟赐婚的意图,并举荐自己的嫡长子唐峥与熙和郡主联姻。
一旦唐渊与熙和郡主攀亲,那尊卑有别,唐家家主的位置很可能要易人。事关自己唯一的儿子,唐夫人不能再隐忍等待。为了向千里之外的唐覆舟传递消息,唐覆舟的陪读侍女耿茵在自己的身上刺下血书,而后自尽。
“如果不是茵儿以命相搏,我们根本不知道外表风平浪静的唐家,竟然如此波涌云谲。唐渊多疑谨慎,茵儿在自己的身上刺字,才给少主留下这血书。老奴千里跋涉,强撑一口气,怕是没有几天可以活,为的就是让少主知道唐家的现况,求少主救一救家主和夫人,救一救唐家。”
说这番话的,是耿茵的父亲耿福。耿茵六岁入唐家,一别十二年,再次见到女儿,耿福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她冰冷的尸身。为女儿更衣下葬时,耿母看到刺在她身上的血书,转身掩面而泣。耿母将血书印刻,拿给耿福看。耿福见女儿言辞恳切、亦愤恨唐渊的奸诈,才几经周折,将唐家的情况带到琅琊。
唐覆舟看着跪在他面前衣衫褴褛的旧仆,他年岁已高,刚刚蒙受丧女只痛,亲女尸骨未寒,他却艰难跋涉三千里路。唐覆舟身旁攥紧的拳头不禁微微颤抖,他走过去扶起耿福,不顾耿福的阻拦,对他躬身一拜。
耿福是唐家旧仆,唐覆舟的父亲还是少主时,便在唐家当值,忠心耿耿。唐覆舟出生后,也一直对他敬重,唤他“耿伯”。后来,家主见他年纪大了,准许他离开,并在唐家外为耿福安置了一所小院子,还其自由身。耿福感念主人的恩德,执意留自己的二女耿茵在唐家,夫人见耿茵伶俐,便安置在唐覆舟的身边,索性做了唐覆舟的伴读,和唐家宗族中的适龄少年们一起读书。
唐覆舟待人向来亲和,不当耿茵是伴读侍女,对待耿茵一如对待旁系叔父的女儿唐斐,像姐姐般尊敬她。而耿茵天性聪敏,对先生所讲述的诗文经道常常有自己的理解,加以唐覆舟的和善对待,耿茵并无顾忌,常常在课堂上直抒胸臆,大有巾帼风姿,常常让夫子惊叹“谁说女子不如男”。相比之下,身为唐家小姐的唐洛斐便逊色了很多。唐覆舟与唐峥欣赏耿茵的见识和胆量,常常与耿茵交流对诗书的看法。而这份欣赏与亲厚却激起了唐洛斐的不满与嫉妒。可惜直到唐渊准备一举篡权,甚至唐洛斐也可以随意进入唐家大院时,耿茵才知晓唐洛斐这么多年有多么恨她。
三月十六日夜,唐洛斐一袭华裙,在仆人的拥簇下,声势浩荡地进入圈禁唐家旧人的留春园,闯进了耿茵的房间。耿茵正在抄写唐覆舟旧日的诗文,听觉有人闯进来,轻蔑地抬起头看来者是谁。而当她见到装扮华丽的唐洛斐居高临下般地看着自己时,显示诧异,而后耿茵嗤之以鼻,正对上唐洛斐的目光,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唐洛斐便让人上前按住耿茵,给了她一个巴掌,“你不过一个贱民所生的奴婢,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偏要不自量力地压我一头,我最恨你这假清高的样子,偏偏堂兄和我的亲哥哥都那么喜欢!”
耿茵明白了那一巴掌的怨气,但是听素日温婉的唐洛斐说这段尖酸刻薄的话,还是惊讶不已。但聪慧的耿茵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她大笑,“我起初只觉得你可恨,现在觉得更可悲可怜。这么多年来,你装出一幅良善的样子,可真是辛苦”。
唐洛斐恼羞成怒,抬起手正要再给耿茵一巴掌,却被赶来的唐峥拉住,怒呵“住手!”,便把唐洛斐摔在了地上。
唐峥预感唐渊近日要有动作,担心耿茵的安全,便在留春园外悄悄安置了自己的人轮值。今夜听到唐洛斐前去闹事,唐峥顾不得母亲劝他和熙和郡主求亲的事,披上外袍径直赶来,恰好撞上这一幕。
在唐洛斐和一众仆人的注视下,唐峥给耿茵披上自己的外袍,温柔地理顺了她的发,“外面风大,别着凉”,然后牵起耿茵的手,带她走出屋外。
“唐峥!你站住!你为了唐覆舟的一个婢女,打你的亲妹妹还不够,还要忤逆父亲给你安排的亲事,冲撞熙和郡主吗!”唐洛斐的发钗散落一地,她慌忙起身,还未站稳,便向门外的两个人喊道。
唐峥没有回头,更加握紧了耿茵的手,踏着如银的月光,带耿茵回到自己的院落。
第二天,唐峥的母亲便趁唐峥上朝之际,给耿茵赐了一壶毒酒。
……
唐覆舟一遍遍地读着耿茵的遗书,那个平日活泼生动的女孩,如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字字泣血——“自少主离家,唐渊明争暗夺,唐家岌岌可危,家主夫人如履薄冰,近日尤甚。请少主尽快归家,依夫人言迎娶郡主,尚有一线生机。今日奴死,贱命不足惜。来日,不知是谁。耿茵再拜,少主之恩,来世定当结草衔环。”
在琅琊学宫多年,唐覆舟并不接受母亲所提议的,尽快归家求娶熙和郡主才能挽救唐家的想法。但是唐覆舟不得不承认,唐家大乱了。
而如何一边维持和谐繁荣的表象,一边惩治恶人拿回权力,成为唐覆舟当下不得不应对的难题。
事关唐家,一举一动必须慎之又慎,唐覆舟不能和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