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山埋冤骨
当年他娘深秋时搂着他,二人相偎依着瑟瑟发抖。
那天彻夜雷雨,他娘将大部分的药都给了他,自己一病不起,隔日便撒手人寰了。
连续数日的连绵阴雨震雷,还有亲娘的死,让当时的慕怀瑾无一夜好觉。丞相夫人这才引以为戒,施舍给他薄被薄袄以过冬。
可她娘死后,却只是被家奴裹了席子随意丢弃在乱葬岗。
他是趁夜从狗洞爬出相府,去乱葬岗上慢慢地扒出尸山中再也醒不来的娘亲,亲手,将她埋在了京郊的青山下。
似乎自打离开林晏清后的这几天,他每夜都得来这儿,才得以安眠。
跪在生母的墓前,慕怀瑾哽咽至失声:“娘……”
模糊了视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直至头顶不知何时笼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温柔地,替他遮住了斜风细雨。
“我告诉过你的,警惕性太低不是一件好事。”
他哭得这般入神,竟连身后何时多了个人都不知。
待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惊觉于此,背脊一僵,却没敢回头。
慕怀瑾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发觉这是一场梦或者幻觉。
“……殿下?”他有些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嗯。对不起,我不该……”
然,下一刻,慕怀瑾便扑进了她怀中,令她的话戛然而止,甚至险些没站稳。
“是你,真的是你……”
“回相府吧。”林晏清开口,“慕北辰已死,你可替他。”
做丞相总好过做她的幕僚,这也算是弥补了她的歉疚。
前世慕北辰暴毙而亡便存了许多疑点,这一世,她不该如此武断的判定是慕怀瑾所为。
他背脊陡然一僵。
“不,别赶我走。”
慕怀瑾紧紧环抱住她的腰,红着眼眶道,“你说过的,从我接下你假死药的那一刻,便没有相府庶子慕三郎了。我还没和你过过春节,也没过过乞巧节,我今年的生辰你也来迟了……”
“求你了,别离开我,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你爹会陪着你的。”林晏清轻轻地回抱了他,算是作别。
也不知幸是不幸,她找到他了,还是在查清真相之前找到的他。林晏清很难想象,这四天慕怀瑾是怎么过的。
密不透风的怀抱,温暖得一塌糊涂。
林晏清还是将他带了回去,回了私宅。
她既查明慕怀瑾并未扮猪吃虎,暗箱操作,慕北辰之死确实与他无关,那犯了错,挨打便要立正。
既然误会了他,那这回相府一程路,便算是她还他的人情。自此在朝堂上再相见,便是针锋相对了。
林晏清脱下披风,披在了慕怀瑾的肩头:“师父在哪?”
慕怀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捏着她的衣角,“远山道人两日前已离开启明城了。”
“这样啊。”林晏清敛眸。
远山道人给她的那药,当真没问题吗?
是夜,雨涨春池。
私宅主屋,慕怀瑾坐于床榻之上,衣襟大开,裸露在空气中的背部满是擦痕与血痂。
那是四日前林晏清踹了他一脚之后,他在地上滚了足足三圈时留下的。
可慕怀瑾的身上不止这些伤,胳膊上、胸膛上、背上均布有稀疏的鞭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在这些疤痕,她有药可祛。
林晏清给他背部涂药,手指一触及皮肤,慕怀瑾便微不可察抖了一抖。
她指尖微滞,放轻了动作继续上药:“疼要说出来。”
“……嗯。”
待上完药,林晏清便起了身,“今夜应该不会打雷,我就睡在偏房,有事大可唤我。”
似乎为了补偿自己的过错,林晏清将他找回来之后,对待他格外的温柔。
当慕怀瑾正小心翼翼穿衣裳的时候,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他侧头,却见来的人是朝歌。
他便问:“可是殿下有事传唤?”
“这是殿下吩咐的给你熬的药。”将药碗搁置在桌上,朝歌眯了眯眼,“公子,屋内有铜镜。”
他捂好了自己:“我不太习惯对镜更衣。”
“可奴婢觉得,公子需要好好瞧瞧自己。”这句话一语双关,朝歌将铜镜拿到了慕怀瑾面前。
铜镜映照着他错愕的眸子,还有来不及遮掩的锁骨处的鞭痕。
“公子是个聪明人。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金枝玉叶爱上穷酸书生还非他不嫁的戏码,看看就好了,当不得真的。”朝歌语罢,将铜镜塞入了他的手中,转身便离开了。
区区伶人之子,身份卑贱,岂配妄想殿下。
朝歌离开的时候没关门,风雨透过门侵入屋内,尚衣衫微敞的慕怀瑾却不觉寒凉,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久久未能回神。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林晏清皇宫私宅两点一线,劳苦费心的费了两天功夫将官吏考核的新规给拟了出来。
而今日,便是慕北辰的头七。
林晏清下了早朝便远远的站在相府门口,今时不同往日,相府门帘、牌匾上都挂上了白布白帆。
这场丧葬之礼,并未收到请柬的林晏清压根进不去,想必丞相夫妇也不太想见到她这个慕北辰的前未婚妻。
林晏清撑伞伫立于角落,极不显眼。往来宾客匆匆入内,雨势如幕,无人注意得到她。
“林晏清,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可楚明露总是比较眼尖,她身着丧服,头戴白抹额,腰间的红缨鞭也没再佩戴,“你已经得手了,又何必来在这里惺惺作态地去吊唁?”
林晏清看着她,五味杂陈:“我就算什么都不做,慕北辰也活不过弱冠,既如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再毒害他,还亲自给他送毒药?”
比起刚知晓慕北辰死讯、被楚明露质问时的无措,现在的林晏清倒是只剩下了难受。
更难受的是,她查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谁是幕后黑手。
听了这话,楚明露背脊一僵,却半晌未吭声。
点到即止。林晏清不欲多废话,也不愿意她与楚明露在相府门口打起来,扰了慕北辰头七之日的清净,抬步便上了马车。
“去醉仙楼。”
慕北辰曾说,他若死了,便请她将他的尸首葬在他们相识的那颗桃花树下,再埋坛桃花酒。可她又有什么身份,能埋葬他呢?
提着醉仙楼买的五坛桃花酒,林晏清直奔私宅。
雨湿青石路,私宅的小径上已生了苔。
林晏清来时,就见慕怀瑾并未在房中温书,而是执伞站在梧桐树下,拾起一片梧桐叶细细端详。不,应该是摘下来的叶,春日梧桐落不了的。
闻开门声,慕怀瑾扔了梧桐叶:“殿下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可会饮酒?”林晏清提着一坛桃花酒,却发现自己装不出笑颜来。
身后半掩着的门突然被人重重一踹。
“在我儿头七时饮酒寻欢,你们还真是好雅兴啊!”